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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吸口氣,他終於明白自己的失落不豫,源自何處了。

    他想起她攬鏡梳妝的倩影,想起她提筆寫詩的風姿,想起她的輕顰淺笑、嬌聲軟語。

    幼時讀書,先生曾一本正經地勸誡他:“女色惑人,多少君王都因此而毀了一世英名。殿下需得謹記才是。”

    當時他只覺得好笑。這世上的女子固然美麗而令人愉快,可堂堂男兒,豈會真的被一個女人控制住情緒,喜怒哀樂都由她掌控?

    若真如此,那這個男人也恁地無用了。

    可是就在片刻前,他忽然察覺,自己正在朝那個危險的方向走去。

    他如今委實太在意她了。

    更可怕的是,他的在意,似乎並沒有得到同等的回報。

    耳邊遙遙傳來悅耳的琵琶聲,他睜開眼睛,眼前是明皇龍紋的帷幕。

    呂川聽到轎內的聲音,忙湊上去問道:“陛下有何吩咐?”

    “停轎。”

    十六人抬的轎輦慢慢落地,宮人掀開帷幕,皇帝躬身而出,立在轎前一言不發。  

    “陛下,天寒地凍的,當心身子!徐大人還在驪霄殿裡候著,您還是快些過去吧。”

    皇帝不語,呂川還要再說,卻見他一抬手,阻止了他的話。呂川微驚,這才發覺皇帝的目光直直地看著某個方向,神情難測。

    “陛下,您這是……”

    皇帝忽地提步,睬也不睬他便徑直朝前走去。他們此刻已到了御花園附近,轉了兩個彎便看到冰湖之畔,一個素衣女子背對著他們,正撥弄著手裡的琵琶。

    呂川瞭然,原來他是循著琵琶聲過來的。

    今日天光晦暗,御花園內也陰沉沉的,素衣女子連斗篷也沒穿,懷抱琵琶,只有一個窈窕的背影,卻仿佛一道柔光,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琵琶聲時快時慢,內藏無限情思,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令人聞之惻然。

    皇帝面無表情,只慢慢朝她走近,最終在她身後三步之處停了下來。

    一曲畢,素衣女子慢慢轉身,看著皇帝,沉默不語。

    “阿姝。”他開口,“你怎麼在這裡?”  

    貞婕妤輕聲道:“臣妾最近一直在這裡,觀景、聽風,有時候彈彈琵琶。”微微一笑,“該臣妾問陛下,怎麼會在這裡?”

    他微提唇角,“聽到你的琵琶聲,就過來了。”

    她“噢”了一聲,有些落寞,“陛下還記得臣妾的琵琶聲?”

    “自然。”他微笑道,“朕此生還從未聽過,比你的琵琶聲更悅耳的聲音,自然不能忘。”

    她低下頭,沒有說話。

    他看出她神情有異,柔聲道:“怎麼了,不高興?”

    “不,不是。”她抬頭,眼中隱有濕意,“臣妾是高興。陛下還記得臣妾的琵琶聲,這真好。即使將來有一天,陛下忘記了臣妾這個人,好歹還記得臣妾彈過的曲子。光是這樣想想,臣妾也覺得不枉此生了。”

    細雪紛飛,她素衣輕鬟,比漫天的雪花還要乾淨。而她看向他的眼眸那麼清亮,如同春日裡第一縷晨光,裡面的感情誠摯而深沉。他忽然記起幾年前,他在上巳節那天,接住了那個從馬上跌落的身影。那時候她窩在他懷中,渾身輕顫,似受驚的小鹿。  

    “說什麼傻話呢?”他脫下墨色大氅,披到她身上,“你是朕的愛妃,朕怎麼會忘了你?”

    她微微一笑,一滴淚順著臉頰滑落。

    他終於伸手,將她摟入懷中。

    他知道,她應該是故意等在這裡,故意在這個時候彈琵琶,引誘他過來。

    但那些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愛慕與依戀是真的。而他,也不會因為她,失去理智。

    她是安全的。

    懷中的女子溫柔地靠著他,小手環抱住他的腰,他的腦海中卻不受控制地滑過那雙冷冷的眼眸,

    輕輕嘆口氣,他閉上眼睛。

    明明是軟玉溫香在懷,心底的陰霾卻怎麼也散不去。

    44夜宴

    貞婕妤晉為貴姬的消息傳遍六宮的那天,顧雲羨邀了莊令儀一起去梅園折梅。

    梅園還是一如既往的風景醉人,粉白碧艷,冷香陣陣。莊令儀身穿豆青色大氅,在梅樹間看來看去,終於挑中一支枝幹遒勁有力的檀心梅。  

    轉頭想詢問顧雲羨的意見,卻見花木扶疏,顧雲羨身穿藕荷色雲錦大氅,手執綠梅,皎潔的容顏在梅花的映襯下,顯得柔美動人。

    察覺到莊令儀的視線,她回頭,莞爾一笑,“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莊令儀回過神來,微笑道:“臣妾是覺得驚訝,往日怎麼沒發覺姐姐容色,原來動人至此。”

    “繁素你這是在笑話我了。”顧雲羨笑著搖頭,“論容貌,這宮中當屬明充儀最盛。”

    “明充儀過於艷麗,不比姐姐清靈秀婉,自有一股出塵之姿。”

    “你再說下去,我便要臉紅了。”顧雲羨道,“可惜我手裡捧著的不是一束紅梅,不然好歹還能擋一擋。”

    莊令儀忽然想到一事,笑意不由一頓,“不過說到容貌清麗,成安殿那位,也是極動人的。”

    顧雲羨不語。

    “臣妾聽聞半月前臘八節,她在冰湖邊彈琵琶,被陛下給撞上了。兩人說了會兒話,陛下當夜便幸了成安殿,這幾日也時常召見她。”莊令儀道,“這不,今日一大早,晉位的聖旨都下了。”  

    “你不用太擔心,不就是從婕妤晉到貴姬,意料之中的事。”顧雲羨淡淡道,“她的婕妤之位是永嘉二年封的,算算時間也有一年多了。便是今日不晉,翻過年也一樣要晉一晉。時間早晚而已。”

    她的反應出乎莊令儀預料,猶豫了片刻,還是道:“臣妾聽聞,陛下在臘八當日,曾來過含章殿。可後來沒坐一會兒就走了,不知道是不是……”

    “是。”不同於莊令儀的吞吞吐吐,顧雲羨十分乾脆地答道,“我說錯了話,惹得他不快,所以他拂袖而去。”

    見她承認,莊令儀眉頭緊蹙,“難怪陛下這半個月都沒去過含章殿,臣妾還奇怪呢!姐姐怎麼一點都不著急呢?如今宮內都在傳,說姐姐失了寵,景氏又重占上風了!”

    “噢,她們是這麼傳的?”顧雲羨神情不變,“那便先讓她們高興一會兒吧。”

    莊令儀愕然。

    “行了,別想這些有的沒的,快看看我摘的花。這些是要送去長信殿擺放的,可馬虎不得。”  

    .

    除夕當晚,按例在慶安殿舉行夜宴。

    這是宮中新年的一個重要項目,不僅有六宮嬪御參加,還會邀請回京述職的諸位親王及其家眷,有時甚至還會請一些陛下親近的大臣,十分熱鬧。

    這樣重大的夜宴,顧雲羨自然不敢馬虎,從半個月前就與毓淑儀一起,為它忙得腳不沾地。

    不過忙碌也有忙碌的好處,至少她不用去面對明充儀以及旁人的刻意挑釁,耳根子清靜不少。

    慶安殿是位於灼蕖池西高地上的一座大殿,由四座殿堂高低錯落地緊密結合而成,左右各有一座方形和矩形高台,台上有體量較小的建築,各以弧形飛橋與大殿上層相通,使整個宮殿看起來十分壯麗。

    此刻夜幕低垂,慶安殿屋檐上燃亮了九九八十一盞翡翠琉璃宮燈,屋脊上的鴟吻在這沖天亮光中,仿若浴火而生。大殿內觥籌交錯,歌舞昇平,一片熱鬧非凡的太平景象。

    顧雲羨坐在九階之上,聽著殿內絲竹聲陣陣,沉默不語。她想起去年這個時候,自己正在長信殿陪著太后說笑取樂,和柳尚宮一起剪窗花,等待著他的到來。

    因沒有皇后,皇帝獨自一人坐在上座,手執玉觥,自斟自飲。偶爾有大臣向他敬酒,他也含笑回敬,看起來倒是群臣和睦。  

    一支柔軟曼妙的《綠腰》跳完之後,殿中忽然換了樂聲,上來了八名舞衣艷麗的女子。皮膚白皙、高鼻大眼,皆是異族人的模樣。

    眾人一愣,這才反應過來,這應是今年教坊司作的新曲。

    皇帝姿態閒適地坐在那裡,看著身姿曼妙的舞姬,手輕輕打著拍子。

    他神情太專注,引得眾人也紛紛看向殿內,原本不過是個陪襯的舞姬,忽然變成這殿內的主角。

    有略通歌舞的宮嬪已經認出,那八名舞姬跳的舞,喚作“拓枝”。

    “拓枝舞”是源自西域石國的一種樂舞,以鼓聲為主要伴奏,節奏鮮明、氣氛熱烈、風格健朗。唐人的詩篇中有很多描寫柘枝舞的佳句,如“平鋪一合錦筵開,連擊三聲畫鼓催”,“鼓催殘拍腰身軟,汗透羅衣雨點花”等等。

    顧雲羨從前在宮外,亦曾見過西域舞姬作拓枝舞,此刻也不覺得多麼新奇。只是她記得“拓枝舞”原是習慣單人表演的,這八名舞姬竟把它變成了群舞,配合默契卻又不失個人的魅力,倒是新鮮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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