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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笑了笑。
雲煦公主眼中露出些奇異之色。
她這個弟弟自小沉默寡言,不慣常與人傾訴心事,大多數時候都是冷著個臉,對誰都愛理不理。也就她仗著張厚臉皮兼「親姐」這個身份,還能偶爾從他嘴裡撬出隻言片語。
但也僅限於套話,若想逼他賞個一二笑臉,那可比登天還難了。
可第一次, 她這寶貝弟弟竟然主動在她面前露出「笑」這種堪稱罕見的表情。而且,不是敷衍了事的笑,看著倒像是他從頭頂那片浩渺夜空中窺探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
雲煦公主心裡咯噔一下。
她那父王, 今夜到底給她阿弟灌了一壺什麼配方的「迷魂湯」
「他的確說了很多——」
頓了頓,有斟酌之意:「連我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話。」
穆玄終於把眼睛從上方挪開, 落到雲煦公主身上, 嘴角笑意未消, 眼睛與神態卻已恢復了慣有的平靜。
雲煦公主何等聰慧,一聽這話,已猜出七八分端倪, 不動聲色的笑道:「依父王的脾氣,他既肯花費時間跟你說那些話,必是真心疼愛你, 要與你解開心結。這不是你一直祈盼的嗎?」
穆玄坦誠道:「我只是,忽然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穆王所言不差,今夜他們父子間開誠布公,的確將他多年築起的防禦殼摧塌一大角,但要徹底使其土崩瓦解,是需要時間的。
過去十八年,他心中積壓起的陰暗情緒實在太厚太深,他一直以為是穆王的刻意冷落和母親的突然離府才導致了他如此敏感、脆弱、甚至可稱為「頹喪」、「沒出息」的一面。那些無形中積攢起來的委屈、怨恨既是他的劫,也是這十八年來支持他以一種孤冷姿態成長的原動力。
可今夜穆王告訴他,他從小到大看到的、聽到的、切身感受到的那些「事實」,都只是他的錯覺。就像一個靠仇恨長大的人,辛辛苦苦練就一身武藝,終於有能力手刃仇人的那一刻,那仇人忽然告訴你他並非你的仇人,只是為了鍛造你,才編下那個謊言。
那些委屈、那些怨恨,似乎都成了他年幼無知、偏執狹隘、幼稚可笑的證據。從今以後,他再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利沉淪於這些負面情緒。
雲煦公主隱約察覺到幼弟細微的情緒變化,嘆道:「你呀,自小心事就重,什麼事都悶在心中,不悶出病才怪。以後這毛病必須要好好改改。」
一來這是她心裡話。二來,她心如明鏡,穆玄心中所耿耿於懷的,究根到底就是穆王始終不能像一個普通父親一樣疼愛他,卻能像一個普通父親那樣去疼愛另一個孩子。
只是這話,縱然是親姐姐,雲煦公主也是斷然不敢說出口的。
穆玄沒吭聲,嘴角挑了挑,復仰起頭望著天邊明明滅滅的星子,良久,道:「我知道。」
「以前,是我太耽溺於自己的情緒,而錯過了很多東西,失去了很多東西。」
「每個人要走的路註定不同,就像有的星星生來明亮而閃爍,像街燈一樣漂亮,註定是用來欣賞的,而有的星星生來就沒有光芒,註定只能隱於黑暗,點綴整條星河。但沒有光芒,並不代表卑微,也許蘊藏著更強大的力量。」
「阿姐,我已經找到屬於我的軌跡。以後,再不會胡思亂想了。」
雲煦公主拊掌:「少想一事,長壽一年,一點沒錯。」
她天生就是能迅速把自己從這種正經氣氛中抽離出的人,腦筋一轉,道:「對了。有件事還未及告知你。今日午後,季侯孫已撤出西平侯府地界。我正好出門赴宴,便順道把那你那個小丫頭送回府了。」
「你那個小丫頭」幾字咬的格外重。
穆玄對上她促狹的笑,難免有些不自在,咳了聲,轉移話題:「我拜託阿姐之事,可有消息?」
提起這件重要事,雲煦公主立刻來了精神,道:「你一定想不到,那日雲裳閣背後搗鬼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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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西平侯府。
姜氏帶著榮嬤嬤立在松壽堂外,眼睛雖緊盯著門口,人卻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想事想得出神。
秋日的夜,已開始泛起些有質感的寒意,沿著腳底直往人骨頭縫裡鑽。
這一對體質並不算好的主僕就這樣站在檐上燈籠投射下的幢幢光影中,對周圍肆虐的冷風恍若未覺,一個自顧發呆,一個暗暗搓手哈氣。
「小姐,郡主出來了!」
直到榮嬤嬤咋呼一聲,姜氏方才魂歸本體,眼神一定,果見帘子從內打開,夭夭從內走了出來。
傍晚時,夭夭乘坐穆王府的馬車回到府中,腳剛沾地、連姜氏的面都沒見到,就被孟老夫人叫進了松壽堂。
孟老夫人耳目之靈,令人咋舌。可見她這些年雖退避佛堂、深居簡出,不大過問府里的事,但並不代表她真的眼花耳聾。
夭夭也看見了姜氏,想起剛才和孟老夫人一席長長的話,一聲「娘」卡在喉嚨里,硬是沒喊出來。最終,只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姜氏遠遠望著數日不見似乎又瘦削了一圈的少女,破天荒的、竟沒有如往常一般立刻迎上去。尤其是看到那少女盈盈淺笑的嫻靜溫柔模樣時,目光猛地一凝,似被什麼東西突然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