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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拜祭完畢, 雲煦公主卻走到大殿左側的那面牆壁前, 將手放在嵌在牆壁內的一塊凹進去的圓石上,五指如飛,忽左忽右迅速旋轉起來。
倏地, 她五指停住,整面石壁竟以圓石為中心,被切割為兩半, 往左右兩邊移動,漸漸留出一道僅供一人通過的缺口。
眼前豁然開朗。牆壁後,竟還藏著另一間石室!石室面積不大,僅能通納一張石床、一張石案、一張草蓆而已,只是,與方才祠堂的主殿相比,這間石室竟還要陰冷許多。
石室中並無窗戶,只有石案上擺著一盞長明燈,幽幽散著冷光。北面的牆壁上用利器刻著「思過室」三字。
一個身穿雲白單袍的少年正背對著她們,盤膝坐在石案旁翻書。神色極專注,只偶爾低咳兩聲。他一頭烏髮並未束起,額間依舊松松垮垮的綁著那根玄色抹額。後背那片雲白單袍上,卻凝結著大片大片褐色的血跡,顯然干凝得有一段時間了。
聽聞動靜,那少年並未回頭,只喚了一聲「阿姐。」
夭夭眼睛莫名一酸。不由想起這兩日在葳蕤院閒話時,雲煦公主和她提起的那些零碎話語:「阿弟九歲那年,我母親便離府獨居,我父王又待他苛責多於疼愛,以致他自小就養成了一副孤傲冷僻的脾氣。除了在我這個同胞姐姐面前還有些少年脾氣,對誰都是冷冰冰愛理不理的。外人只道他出身高貴,傲氣凌人,又豈知他內心是如何孤獨寂寞。」
「我出生時,我父王和母后還恩愛情濃,我見證過他們最美好的愛情,也因此始終相信他們都深愛著對方,父王對我自然也十分寵愛。但阿弟出生時,父王和母后卻已經因為旁人的緣故夫妻決裂,分居兩院,偶爾見面也是冷語相對,互相傷害。那時,父王所有心思都放在我那個身體羸弱的異母弟弟身上,難免疏忽阿弟。所以在阿弟心中,父王從來只是他異母兄長和他阿姐的父王,而不是他的父王。於他而言,所有的努力、驕傲與勇氣都來源於他出生高貴的母親對他的疼愛。」
「當年母親離府時,他正生著大病,連母親最後一面都沒見到。醒來後,他便赤足跑到母親所住的隰桑院前,在大雨中一坐就是一天。我以為小孩子嘛,過幾天也就好了,誰料第二日他便瞞著所有人離家出走,連我都沒有知會。父王大怒,幾乎派出府中所有暗衛去四處搜尋他下落,一年之後,才在蜀中發現他蹤跡。父王大約也是後怕了,百忙中撂下所有軍務,親自去蜀中將他帶了回來。」
「他們回來那日,我奔出府門,看到他雙手被父王綁在馬後,渾身上下遍體鱗傷,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連面上和嘴角都掛滿青紫的淤痕。一身衣裳也被磨得破破爛爛,到處都是干凝的血跡。一年過去,他長高了不少。見我出來,他抬起頭,輕輕笑了下,那雙眼睛,卻比以前更冷漠了。我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父王將他關在祠堂里,以家規嚴懲,幾乎要去他多半條命。那次之後,他便一日比一日的沉默下去,也不再提母親了,連隰桑院都很少再去,只悶頭勤修功課、苦練術法。有時連我這個姐姐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不過,有一點我倒是很確定,從小到大,除了你之外,我還沒見他對誰這麼上心過。更別提還是個女孩子。」
此刻,再回味雲煦公主的這些話,夭夭只覺如同吞了一口黃連般,從唇齒到喉間都是苦澀的。
見久無人回應,穆玄略皺了皺眉,待回頭一看,登時怔住。
雲煦公主不知何時已經離去,只留了夭夭一個人呆立原地。
穆玄面色蒼白得幾近透明,反應過來,便笑了笑,道:「這裡陰寒的很,你不該過來。阿姐總是愛這般自作主張。」
呆在這樣陰寒的地方,他額頭上卻滲出一串串細密的汗珠。只說了短短兩句話,便忍不住偏頭低咳了一陣。
夭夭搶上前扶住他,急問:「是不是內傷又犯了?」
穆玄手指在喉間迅速點了兩下,咳聲頓時止住,他搖了搖頭,神色如常的道:「無妨,本就是小傷而已,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嗓子有些不適而已。」
這種強行回逆血氣的點穴手法其實極傷身。
夭夭知他怕自己擔心,才故意說謊,悶聲道:「這哪裡是養傷的地方,分明就是折磨人的牢籠。你們家規矩可真多。」
穆玄道:「你又並非第一次知道。」
夭夭一怔,旋即明白他是指當年在太平觀,他因為要做雙份課業而拒絕跟她一起去後山玩鬧時,她總是愛當著他的面嘮叨穆王府規矩太多、穆王冷血無情的事。
夭夭本還有些不自在,聽他這麼說,一下子也微微放鬆了些,不由輕輕揚起嘴角,道:「那時候雖然知道多,卻沒想到是這麼多。」
穆玄似想到了什麼,咳了聲,道:「這些規矩都是針對族中子弟的,你是女子,又不用擔憂這些。」
「我自然不必擔憂的,我又不是你們家的人……」
夭夭本是笑盈盈的,說到後面,隱隱感悟到穆玄突然提起這話的深意,不由耳根一熱,佯作淡定的支起下巴,把臉轉向別處。
穆玄不經意視見她面頰上悄悄蔓延起的一縷紅暈,仿若天上的雲霞般艷麗動人,頓覺心情大好,連身上的傷痛都消了許多。
夭夭一側頭,眼睛不由飄到穆玄背上。一看見那些血淋淋的痕跡,也忘了難為情,忍不住用手碰了下其中一塊干凝的血跡,道:「這些傷,真的不要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