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頁
韓緹輕輕地“嗯”了一聲,垂著眼帘,道:“我昨晚寫完了,在桌上的袋子裡。”
嚴歡道:“我看見了。”
韓緹又“嗯”了一聲,良久,低聲道:“你一定要設法將它送到平城,好麼?”
嚴歡緊了緊手臂,道:“放心吧,一定幫你送到。”
韓緹舒了口氣,放下心來似的,身體忽然有些發軟,嚴歡一時借不上力,索性將他抱起坐到自己腿上,用手臂圈著他。
雖然他已經長的很高,但因為很瘦,抱在懷裡很輕,仿佛摟著個孩子一般。
在嚴歡溫暖的懷裡,他似乎振作了些,頭倚在他胸前,隱約聽到他強勁有力的心跳,沉默了良久,道:“你的風濕好了沒有?”
嚴歡道:“好了,往年只會春秋時發作,冬天反而好些。”
“嗯”,他閉著眼,又道:“你以後要保重身體,別再強撐著去打仗了,就是打仗,也不要總沖在前邊。”
他說的很平淡,但那語氣包含的牽掛和擔心讓嚴歡感動極了,不由得點了點頭,道:“放心吧,我都聽你的。”
韓緹休息了片刻,又道:“你一個人在這裡,沒人照顧你,關心你,日子多麼難過,吉雅是個好女孩兒,她心細,又善良,人也很美,你娶她作妻子,以後的日子裡,有個伴兒,就能……”
“胡說些什麼!”嚴歡聽得他如同交代後事一般,連婚姻都替自己安排好了,一時震驚憤怒極了,打斷他的話,厲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居然想逼著我結婚。”
韓緹倏然驚聞他暴怒的聲音,漆黑的眼眸立時睜大了,含著說不清的淒楚、不舍與絕望,道:“我只是想你過的好,我就要死了……”
嚴歡聽得他的話,看著他瑩亮的眸子,心中又是憤怒,又是疼惜,又是絕望,不等他說完,就狠狠堵上他的嘴唇,將他剩下的話都堵在喉嚨里。
嚴歡鬆開手臂,韓緹倒在了枕上,雙眼緊緊閉著,胸口劇烈起伏,眼淚不斷地從眼角溢出,片刻間就打濕了枕頭。嚴歡看著他略帶點紅暈的面頰,他卻掙扎著用力將他推開。
嚴歡放開了他,靜靜地道:“我愛你。”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卻含著無比堅定溫暖的感覺:“我誰也不會娶,我要你好起來,如果不幸你死了,我也不會獨活,咱們再一起死一次就是。”
聞聽他的話,韓緹用手背緊緊地擋著眼睛,洶湧的眼淚從手下奔流而出,良久,哽咽道:“我的身體已經污穢不堪,靈魂已經骯髒殘破,除了死亡,我無法面對以後的日子……”
“不……!”嚴歡聞言心如刀割,用力拉開他的手,徒勞地擦拭他滿臉的淚水,更多的眼淚卻又洶湧而出,他抽噎的幾乎要背過氣去,斷斷續續地道:“自從被他……那一天起,我就沒想過要活下去……每一個煉獄般的夜,我都會記起你……你的懷抱那樣溫暖,手臂那樣有力……夢裡你的掌心給我溫度……讓我從死亡的拉扯下掙扎逃生……我以為你死了……我想你的靈魂一定很寬容,能原諒我的骯髒墮落……我一直奢望死後能夠在另一個世界見到你……但……但不是象現在這樣……我不能再面對你……我但願沒見到你以前就已經死了,不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
“住嘴!”嚴歡暴怒地打斷他的話,拽住他的手腕,將他拉起,撥開他面頰上汗濕的髮絲,沉聲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貪生怕死,把你一個人丟開。”
說著他把他緊緊抱在懷裡,道:“聽著,沒有人比你更純潔,更美好,更高尚,我愛你,你也愛我,我們以後永遠都不分開,無論你到哪裡,我都會跟著你,咱們以後的日子還很長……”一邊說,他一邊輕輕拍著他的背,良久,他平靜下來,嚴歡感覺他的眼淚濡濕了自己肩膀,也滌盡了他心頭的憤怒與悲傷。
四三章:雪原傾訴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擁抱著,良久,嚴歡忽然感覺懷裡的身體倏然繃緊,忙放鬆手臂,將韓緹的身體摟在臂彎里,發現他面色酡紅,雙目緊閉,長眉深深蹙起,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你怎麼了?”嚴歡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他,他右手抵住嚴歡的胸膛,左手捂住嘴,忽然渾身劇震,噴出一大口血來,殷紅的血從他指fèng中漏出,將嚴歡胸前染的通紅,隨後他身體軟軟地倒在了床上,嚴歡被嚇呆了,木然伸手擦了擦自己胸前,然後看著手上猩紅的血跡,良久又看向身旁的韓緹,只見他氣若遊絲地躺著,嘴角鮮血還在汩汩湧出,眼睛卻強自半睜著,熱烈地看著呆若木雞的嚴歡,良久,勉力浮上一個微笑,聲音如同風吹樹葉時發出的嘆息,幾不可聞地道:“下輩子吧……”說完,他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嚴歡不置信地看著他,只覺得眼前一片猩紅,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秦陵地宮,再次直面錐心刺骨的生離死別。
片刻間韓緹原本漲紅的面孔變成了死灰色,嚴歡驚醒過來,顫抖著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發現還有些微弱的氣息,忙跳了起來,向外跑去。
仇師傅給韓緹診了脈,翻看了他的眼瞼,搖了搖頭,道:“準備後事吧。”
嚴歡聞言如同被驚雷擊中,一把扭住他的衣領,嘶聲喝道:“不!他昨天還好好的……他不能死!你要救活他!”
仇師傅輕輕將他的手撥開,道:“心病難治,他自己一心求死,誰也攔他不住。”看著眼前痛不欲生的嚴歡,嘆了口氣,道:“我勉力施為,可能還能拖個幾天。”
嚴歡緊緊攥著拳頭,良久,忽然發出一聲怒吼,瘋了一般向外衝去。
何靑鬟剛剛走到門口,就被狀如瘋癲的嚴歡猛地撞了開去,她驚訝地看著他,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卻恍若不聞地快步跑開,解下馬韁,跨馬飛奔而去。
何靑鬟掀開門,看到仇師傅正在給滿身鮮血的韓緹扎針,立時明白了嚴歡為何狂奔而去,忙撤身出來,急急解下自己的馬韁,縱馬向嚴歡奔跑的方向馳去。
慌亂中嚴歡不辨方向地急沖而去,座下的烏騅馬似乎也感知了主人的滿腔悲痛,不遺餘力地一路疾奔,不一時跑發了性,帶著嚴歡向遠處的雪山奔去。
茫茫雪原之上,何靑鬟遠遠看見嚴歡的身影急速向北方的雪山移動,忙快馬加鞭跟了上去,不想自己的馬不如烏騅馬神駿,時間一長居然越追離的越遠,等到進了山,片刻間便失去了他的蹤影。
這時已經到了正午,雖然陽光很溫暖,但因為剛剛雪停,山里寒冷異常,何青鬟是南方人,裹著皮裘還是凍得瑟瑟發抖,但仍舊不放棄地在山間左右尋找嚴歡的身影。
轉了一個多時辰,何青鬟終於看到了嚴歡的馬蹄印,一時心中狂喜,忙下馬細細循著馬蹄印追蹤而來。
不一刻何青鬟便看見了嚴歡的烏騅馬,正打著響鼻在雪地里撒歡兒,她四下尋找,良久才看見遠處開闊的雪地上躺著一個人。
只見嚴歡四仰八叉地平躺在雪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無垠的藍天,身上、頭髮上全是冰碴。何青鬟走近了,俯身看著他,關切地道:“嚴大哥,你怎麼了?”
嚴歡的眼圈有點發紅,看了何青鬟一眼,良久道:“讓我一個人呆一會。”
何青鬟跪坐在他身旁,道:“生死有命,嚴大哥,你不要過於執著。”
嚴歡悽然咧了咧嘴角,沉默著沒有說話,何青鬟拂開他臉上散落的雪片,發現觸手冰冷,皺了皺眉,起身取下烏騅馬身上的酒囊,打開塞子,遞給嚴歡,嚴歡接過來,向嘴裡灌了一氣,片刻間臉色好了一點,何青鬟復又將塞子塞好,看著他憔悴的臉龐,悲傷地道:“嚴大哥,是不是他死了,你也不會獨活?”
嚴歡沒有吭聲,何青鬟已經明白了他的答案,長長嘆了口氣,面上瞬間浮上失望與痛苦的神色,良久,道:“你怎的如此不愛惜性命。”
嚴歡搖了搖頭,目光看著遠處,心裡空洞洞的,一時想著這下總算兩個人又能死在一起了,一時想著為什麼上天給他們第二次的生命是如此短暫,良久良久,忽然感覺很想和人說話,便道:“有很多東西遠比生命寶貴,值得用生命來換取相守。”
何青鬟悲傷的眼神凝視著遠處的積雪,整個人仿佛一座精緻的雕塑,靜靜道:“是什麼讓你如此愛他,失去生命也要換取與他相守?”
嚴歡唇邊浮上一抹微笑,靜默了片刻,緩緩道:“我出生在南海邊一個城市,我兩歲的時候,有一天母親把一個小小的嬰兒抱在我的面前,說‘歡仔,這是阿寧,你以後要保護她,愛惜她,當她是你的妹妹,好麼?’我滿心歡喜地看著那個皺巴巴的小東西,說‘好’,後來我們在一起長大,一起玩耍,她就像我的小尾巴,我玩什麼都帶著她,她笑的時候我陪她笑,她哭的時候我給她擦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