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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高牆之內的蕭君燁,此刻只聽到了沈氏一聲聲的質問。
之前蕭無塵不曾來到的時候,沈氏還能勉強保持著貴夫人的模樣,只用正常的聲音開口說話,然後讓身邊特意調.教的丫鬟尖聲喊話,將大興或許就要開戰,而蕭無塵這個昏聵無能的君王,就快要為了保住自己的江山,而前來利用他了!
沈氏糊塗,以為她只要讓人放出這般的話,蕭君燁就會對蕭無塵生出芥蒂,就算勉強臣服於蕭無塵,暫時和蕭無塵妥協,待到出了天牢,打贏了仗後,轉身回了洛陽,就能推翻了蕭無塵的統治——如此之後,無論是蕭君燁要自己做皇帝,還是要找一個傀儡來代替自己做皇帝,對沈氏來說,只要蕭無塵不好,她就能笑出聲來!
原本沈氏的挑撥計策,雖然簡單魯莽又倉促,但因著蕭無塵和蕭君燁二人真正的關係,這樣的明晃晃的挑撥,反而當真會有些用處。
偏偏蕭君燁在聽到這些話,一方面覺得自己只要能有讓蕭無塵利用的地方,就能正大光明的站在蕭無塵的身邊,如此他們二人或許還能有將來,這樣的話……就算是利用,那又如何呢?即便是聽到了沈氏宮人的這番話,即便是猜到了這件事有六分是真的可能,蕭君燁亦會為了蕭無塵願意再次利用他而心生歡喜。
可是另一方面,蕭君燁在歡喜之餘,心頭卻又忍不住的苦澀。或許是他之前的那番作為太過過分,他的無塵當真是惱極。若是尋常生惱,或許他放低姿態哄上一哄,倒也就罷了,二人就能和好如初;可是想想他之前的作為,再想想如今被關起來的滋味究竟如何,蕭君燁就覺他的無塵,定然是恨透了他的。
既是恨透了他,那麼,蕭無塵對他除了利用,還有甚麼?可惜的是,就算蕭無塵對他只剩下了利用,蕭君燁亦是心甘情願的接受蕭無塵的利用。
哪怕有了沈氏的這番挑撥的話。
可惜就可惜的是,斷了一條腿的沈氏自以為聰明,她進不得天牢,不能親眼見到蕭君燁,親口對他說那番挑撥的話,但卻能在天牢之外,隔著一堵牆將那些挑撥的話,對著牆內的人統統喊出去。於見不到蕭無塵的沈氏而言,只要能挑撥的了二人關係,讓蕭君燁心中升起那麼一絲的芥蒂,將來有一絲可能會再次背叛蕭無塵,將蕭無塵變成可憐兮兮的階下囚,就是她如今最大的渴望了。
偏偏事與願違,一直見不到蕭無塵的沈氏,今日卻偏偏見到了蕭無塵,還從蕭無塵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兒子還活著,並且在蕭無塵的故意設計下,淪為低賤的戲子的消息。
沈氏原本就因失去了兩個孩子,自己斷了一條腿的事情而有些焦躁瘋魔,現下聽到蕭無塵的這番她的兒子的下落,心中的怒火更是半分都隱忍不下去,當場就口不擇言,將她和蕭無壇找到的蕭無塵“最大的秘密”,尖聲抖露出來,並出言辱罵蕭無塵。
“……呵,就算是我兒當真做了戲子,也要比你這個以色事他人,僅僅憑著美色雌伏在他人之下,得到這個大興朝的人要好得多”
“像你這樣的人,就該一輩子雌伏他人身.下,就該一輩子斷子絕孫!”
蕭君燁根本聽不到蕭無塵說話的聲音,他只能聽到沈氏瘋子一般尖銳的叫罵聲。
他驀地攥緊了雙手,看著天牢的一根根豎起的鐵欄杆,自進.入天牢之日起,他頭一次升起了要衝破這些鐵欄杆,跑去外面的想法。
他想要衝出去,卻不是要逃跑,而是想要衝出去,好好聽一聽接下來蕭無塵的回答,看一看蕭無塵的臉色——然後在知道了蕭無塵的反應之後,再殺了沈氏。
他如今只恨自己當初竟沒有直接殺了沈氏。
然而蕭君燁現下卻甚麼都不能做,只能豎起耳朵,努力聽著牆外的動靜。
沈氏聲音尖利,蕭無塵的聲音卻是溫和,因此一牆之隔,蕭無塵只能聽到沈氏的聲音,而半分蕭無塵的聲音都聽不到。
聽不到的啊。
蕭君燁面無表情的站在天牢裡頭,看著那一堵連接外頭的牆,雙眸幽深。
他的確是聽不到蕭無塵的回答的。
可是,蕭君燁顯然沒有想到,沈氏竟會氣得發瘋,重複了蕭無塵的話。
“‘斷子絕孫麼?也無甚不好。’”沈氏像是看一個瘋子一樣的看向蕭無塵,“哀家還只道是你以色侍人,勾.引了蕭君燁來為你賣命,讓他為你神魂顛倒,明明大權在握,竟然轉眼就能把大權全部都交還給你,還乖乖的跑來坐牢。可是現下看來,你這個故意勾.引人的賤.種,竟然也被他勾.引了,竟是連子嗣傳承都不肯要了!你就不怕列祖列宗知道了,乾脆爬上來直接拉你下地獄嗎?”
沈氏的尖叫聲一出,天牢里靜靜立著的蕭君燁就是一怔,隨即,他緊緊攥著的雙手,開始緩緩鬆開。
蕭無塵居高臨下的看著坐在被放在地上的肩輿上的沈氏,輕笑道:“子嗣傳承麼?那你可知,你之前的十代的祖宗是誰?二十代的祖宗是誰?頭一個祖宗又是誰?”
沈氏一怔。
蕭無塵幽幽道:“朕連朕的頭一個祖宗是誰都不知,朕的列祖列宗也不知。朕既不知曉他們,那麼,若朕當真有了子嗣,朕之後的第十幾代二十幾代子孫,想來也是不知道朕的。”頓了頓,他又道,“或者大興在數代之後忽然亡國的話,那麼,蕭家子孫怕是還要為了避難,改名換姓,順便把祖宗也換了,到時候,三代之後,就更加沒有人為朕為先頭的那些列祖列宗或祭祀或延續香火了。既是如此,朕有無子嗣,有無傳承,又有甚麼重要的?”
蕭無塵的一番話,乃是他自幼就奇怪的事情。只是他幼時這番話是不能說出口的,一旦說出口,就會遭到身邊宮人的跪地請罪,如此,蕭無塵也就只好憋著,然後憋著憋著,就一直憋到了今日,他自己當家做主,坐了皇帝。
只是沒想到,他的這番話,卻是說給了一個瘋子聽。
瘋子又如何聽得懂這裡頭的意思呢?
沈氏果然尖聲道:“哀家才不管你那些道理!哀家只知道,你堂堂蕭家子孫,被先帝選中的繼承人,竟然想要斷絕了蕭家傳承!真真是可笑、可恨!先帝糊塗,竟然選了你做皇帝,放棄了我兒,真真是糊塗,糊塗!”
蕭無塵不語。
那沈氏還在不停的叫罵。
蕭無塵聽了一會兒,覺得這沈氏當真是瘋了,既是瘋了,那麼,他也就懶得再搭理她,只等著將她送去關了很多瘋子的冷宮裡去。
想來那裡,才是沈氏最終該去的地方。
然而沈氏卻不是這般想的,她在蕭無塵漠然的走過她身畔的時候,忽然抓住了蕭無塵的手臂。
蕭無塵側首看她。
沈氏原本有些瘋癲的眸子,這一刻卻突然變得清醒起來。
她盯著蕭無塵,道:“你是不是打算,讓我兒一輩子做戲子,甚至做一個戲台子上的皇帝,讓他一輩子,都得不到他心中所求?然後再將哀家關到那些關了一堆瘋婦的冷宮裡去?若是哀家一輩子糊塗就罷了,若是有朝一日,哀家突然清醒了,你便讓哀家去看哀家長大了的只能在戲台子做皇帝的兒子?然後這般折磨我們母子二人?讓我們母子二人,痛苦一生?”
蕭無塵微微挑眉,不語。但看向沈氏的目光,顯然就是在說,他的確是這個想法。只不過,沈氏還是猜錯了一件事情。他現在不殺他們母子,只是因為蕭無壇還小,還不到十五歲。等到蕭無壇十五歲那一年,無論蕭無壇是否品嘗夠了作為戲子的艱辛和痛苦,蕭無塵都會殺了他。還會當著沈氏的面殺了他,然後再處死沈氏。
前世之仇,他終究是要報的。
沈氏面上驀地浮現出掙扎之色,然後下一瞬,她忽然朝著蕭無塵跪了下來。
蕭無塵看著她不語。
沈氏咬牙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可知道,當初我是如何被你母親欺騙?如何被你母親誤了一生?當年我正是如花妙齡,卻偏偏因你母親之故,不得不進了後宮,委身人妾。如此就也罷了,待我進宮之後,甚至還不曾來得及承寵,你的母親,我的那位好姐姐,就被太醫診出了喜脈來!”
沈氏說到這裡,面上忍不住有些猙獰:“我那時心中雖恨,可是,想著所嫁之人,既是帝王,那麼,既長姐有孕,將來也定會照拂我。我雖做不得太后,但終究是能在這宮裡有立足之地。可是!可是,你知道你那位慈善的母后究竟做了甚麼麼?她自己個兒有孕之後,就獨霸了先皇,先皇根本就不理會任何一個妃嬪!等到她生下了孩子,因是難產,母子二人皆是體弱多病,先皇仍舊是在椒房殿裡守著她,護著她,根本很少寵幸其他嬪妃!若非是哀家為奴為婢照顧了你這個病秧子十年,你那個母后,也不會大發慈悲勸說先皇來給哀家一個孩子!”
蕭無塵依舊不語。
沈氏接著哭訴道:“都說母債子償。你那個母后欠了哀家那麼多,好容易補償了壇兒與哀家,他年紀還不足十歲,天性善良,乖巧伶俐,既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又是你姨母的兒子,你怎麼就能這般不顧忌情分?讓他去民間就罷了,如何能讓他去做一個低賤的戲子?”
說著,她因一條腿斷了,中看不中用,只能勉強爬著往蕭無塵的身邊去,試圖去抱蕭無塵的腿,乞求道,“旁的就罷了,我這一生的苦,都是因你的母后而來。而自你出生之後,我在你身邊為奴為婢伺候了十年,你所吃的每一口湯藥,都是由我先試毒;你幼時所穿的衣裳,十件里有五六件都是我為你fèng制的……我從前只道你身體不好,做不了這天下的皇帝,所以才想著讓你弟弟做皇帝,也好能讓你安寧下來做個富貴閒人而已。我的一番好意,你曲解了便罷了,想要殺我亦罷了,只是壇兒還這般的小,姨母不求你饒恕姨母,也不求你把壇兒接回宮裡來,只求你想了法子,讓壇兒在民間做個富貴閒人,逍遙自在的過完這一生就足夠了。若是你肯放過他,姨母甘願自行了斷,並且將你以色侍人的秘密,自此帶入棺材裡!”
沈氏說著,就豎起兩指,發了毒誓。
天牢里的蕭君燁一面聽著,一面擰眉。
沈氏這一番話,可是將自己悲劇一生的緣故,都推給了先皇后……可是,蕭君燁雖不懂後宮爭寵之事,但卻知道朝堂之事。
當年五王奪嫡和廢太子逼宮之後,承光帝膝下只剩下了被囚禁的廢太子這樣一個還活著的兒子了。那時承光帝已經年過四十,必須要急著要一個新的孩子,最好還是兒子。
而承光帝年歲已大,又向來不貪戀女色,因此朝中眾人心中大約都有數,以承光帝的年紀,大約也生不了幾個孩子了。而這幾個孩子裡頭,兒子的數量,豈非更少?
再想到後宮諸多妃子和皇后年紀雖然有大有小,但入宮多年,承光帝在有了六皇子之後,後宮已經數年沒有好消息傳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