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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承光帝來說,他而立之年繼承皇位,原本打算大展宏圖,做一真正明君。事實上他也的的確確做到如此,不但將先皇留下的異姓王五去其三,皇權絕大部分統一在了蕭家人身上,首創科舉與察舉、徵辟聯合選官的制度,甚至在對抗匈奴一事上,大興朝也不再像先帝在時那樣卑躬屈膝……如此功績之下,承光帝再看一下朝廷稅收,著實覺得自己是一個足夠仁厚英明的皇帝了。
只是即便再仁厚和英明,承光帝只要一想到彼時他才繼位十年,年紀剛剛四十出頭,他那時存活下來的五個兒子就開始為了儲位整了個你死我活,最後僅僅剩餘了一個元後所出的嫡子,承光帝就忍不住心生怒意。
——他那時一來是氣這些兒子沉不住氣,不夠孝順,須知他也是足足等著先皇年過五十,方才與兄弟們開始爭奪皇位,而那個時候,他才四十餘歲,兒子們就一個不落的開始爭奪儲位,如此,儲位爭奪完了,是不是就要逼著他下台了?承光帝如此一想,便不肯去管甚麼奪儲一事;
二來,自古儲位之爭血腥無比,承光帝曾經親身經歷過這些,倒也不覺得五個兒子裡或死或關上一兩個,對他來說有太大的妨礙——畢竟,沒有任何一次的儲位之爭,是不流血的。
可惜饒是承光帝再是一位仁君明主,再知曉自己放任五個兒子奪嫡的後果,是五王奪嫡,五去其四,並且還死了四個參與奪嫡的公主的時候,承光帝彼時也險些在朝堂上暈厥過去。
想到當年痛失四子四女的痛楚,承光帝目光一黯,隨即拍著蕭無塵的肩膀,嘆道:“無塵可是記住了?你既是開了口,將那些瑣事全都拋開了去,就要記著你的話,只要將那兩樣學會,旁的,只做怡情便可,切莫再花太多心思,讓朕和你母后擔憂掛念了。”
蕭無塵眼眶微紅,垂首輕聲道:“是,父皇,兒子此生,必要活個長長久久。就是不為自己,也會為了父皇和母后如此。”
承光帝安下心來,親自看著張太醫開了方子,又拿著方子詢問了半晌,才令蕭無塵的親信去抓藥熬藥,然後自己拉著蕭無塵的手,再次走向了皇后的棺木旁。
這是他的妻子。雖不是原配,卻是他為自己親自挑選的妻子。
承光帝站在棺木旁,認認真真的打量著棺木里的人。
他從前以為,她比他年紀小那麼多,總該會走在他後頭,坐上十幾二十年的太后,再去地下與他相會。如此,倒也省得他因為在沒有遇到她的時候的荒唐而太過愧疚神傷了。可是,最終先死的那個人,竟是她。
“梓童再等一等。”承光帝喃喃道,“你再等一等,待朕幫著無塵挑選好了能輔佐他一生的人,朕便下去陪你。”
承光帝的聲音著實壓得太低,蕭無塵並沒有聽清楚,他只是站在一旁,看著棺木里的人,微微發怔。
發怔的人卻不只是蕭無塵一個。
皇后薨,先前聖上不在,因此諸臣才會繼續往東宮的議事閣去。現在聖上回來了,直接下旨三日不上朝,以解哀思。
蕭君燁和眾人再叩頭拜過之後,直到宮門關閉的時候,才都各自離開。
蕭君燁雖然被封王,卻與其他蕭家人不同。他有封地,卻不能去封地,而是只能住在洛陽城的昭王府。
蕭君燁往日並不太喜歡回府太早。因為府中只有他一個主人,他就是回去了,也沒有人等著他,無甚可歡喜的。
可是今日,他卻是急匆匆的回了昭王府,爾後亦不肯用膳,直接把自己關到了書房裡。
然後,他嚴肅、認真、珍而重之的,用右手托住了那根被蕭無塵握住過的左手小指,細細的看,仿佛如此,就能從上面尋到另一個人的痕跡。
☆、第9章 和親
承光帝回來了,這就意味著,給蕭無塵撐腰的人回來了。
那些眼看著蕭無塵當真大剌剌的不肯和其他人一樣老老實實的替皇后守孝的人,雖然心中氣苦憋悶,但也不敢再胡亂斥責蕭無塵,而是按捺下性子,打算在三日之後,聖上重新上朝的時候,那時再開始上奏摺,討論太子的孝與不孝。
蕭無塵卻不甚在意那些。
他心中清楚,那些想要用“不孝”的帽子來壓他的人,很多都是背後有人的臣子,身子那些人,最後很可能會聯合起來,一起想方設法用“不孝”二字來攻擊他。
可是,那又如何呢?
蕭無塵回到東宮,在鋪了厚厚的皮子的座椅上坐著,看著來來回回的送著承光帝的大筆賞賜的人,他心中清楚,無論那些人費多大的力氣,只要他的父皇決意要他做這個太子,讓他繼承皇位,那麼,那些人是無論如何也翻不出甚麼浪花來的。
要知道,前世因為沈妃之故,蕭無塵當夜根本不知道皇后的死,甚至直到第二日天亮了,椒房殿裡被諸多妃嬪命婦跪滿了的時候,他才穿著一身不合守孝禮制的衣衫,奔到了椒房殿……
彼時,蕭無塵尚且不知道母后留下的那道懿旨的存在。
那種情形之下,上至群臣,下至百姓,統統都在指責他的不孝,認為他不堪為儲君。
可是,就算如此,父皇依舊力排眾議,安安穩穩的將皇位傳給了他,並且還想方設法讓皇叔沒有去封地,而是留下來幫他。
蕭無塵神色恍惚的想到前世的那些事情,心中很是篤定,前世那種情形之下,父皇都能按壓住那些人,那麼此生,他的情形比前世要好得多,父皇定然也能按壓下那些人。
他根本無需在乎那些人。
在父皇還在世的時候,父皇會以一人之力,讓他的儲位坐的穩穩地;在父皇過世之後,皇叔則是以一人之力,在他彼時身子重創的時候,將他的皇位穩穩保全。
蕭無塵慢慢放鬆,將自己埋在了寬大的座椅里。
是了,他根本無需那般出色和辛苦,他有父皇,有皇叔,他完全可以無能一些,放縱一些,昏庸一些。
蕭無塵這樣想著,就在座椅裡頭沉沉的睡了過去。
阿啞和阿藥正在一旁守著,見到蕭無塵睡去,阿啞不會說話,外頭看了片刻,見蕭無塵果真睡得沉了,就推了推阿藥。
阿藥立刻就跑出去尋阿壯和阿丑來,輕手輕腳的背著蕭無塵去床上歇息。
阿藥、阿壯和阿丑三人這才悄悄離開,去外頭吩咐人繼續做事。
阿藥和阿壯的長處和名字一樣,阿藥最擅長的就是做藥膳、煎藥、試藥以及聞到各種□□的滋味;阿壯則是力氣出眾,同時拳腳出眾,蕭無塵只要外出,就必然會帶著他的。
阿丑形容醜陋,尋常甚至嚇哭過那些皇親國戚帶來的小孩子。而他的長處與阿藥和阿丑略有不同,他雖丑,卻是真正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且和蕭無塵一樣過目不忘。蕭無塵因此倒是頗為看重他。
阿啞見三人走了,在蕭無塵的床下鋪了厚厚的被子,也睡了過去。
他卻是和那三人都不一樣的。
他生來就啞,從未開口說過話,然而素日裡運氣卻是極好的,瞧,他現下不就是被派來太子身邊了麼?太子長得好,人也好,從不為難輕視他們。阿啞這樣想著,就美滋滋的睡著了。夢裡只盼著,能伺候太子一輩子。
阿啞睡著了,阿壯、阿丑、阿藥幾個則是在阮公公的指揮下,把東宮裡的那些跪坐的蓆子等坐具,全都撤換了下去,換成了寬大的座椅或是臥榻等,同時還換了高高的桌子,鋪了柔.軟的皮子,務必讓太子明日能用的舒坦。
蕭無塵因喝了藥,沉沉睡去。
承光帝卻是一宿沒有睡。
他不能去椒房殿守著皇后,只能在自己的寢宮裡,捧著皇后為他繡的荷包發呆。
余公公在一旁瞧了,心裡嘆息之餘,只能勸道:“陛下這樣苦了自己,娘娘在地下知道了,怕是會自責的。”
承光帝聞言,苦笑道:“朕只怕她會怪朕。”
明知蕭無塵身子不好,並不適宜做下一任的皇帝,明知儲君難為,可是,他還是讓蕭無塵做了太子,還是一意孤行的打算讓蕭無塵繼承皇位。
哪怕是前路艱險。
余公公只勸道:“陛下這句話卻是錯了。娘娘素來心疼陛下,凡事無論大小,都為陛下著想。當初五王奪嫡、元王逼宮之後,多少人都盼著陛下能立皇侄或是皇孫為儲君,唯有娘娘力排眾議,納了不少好生養的人家的女子進宮,為陛下誕育子嗣。甚至還將自己嫡親的妹妹送進了宮來,後來娘娘幸而有孕,卻被太醫告知身子不宜生養,可娘娘還是冒著身子不適的風險生育了太子……娘娘如此為陛下著想,又哪裡會責怪陛下?即便是陛下不看重自己的身子,娘娘在地下,也只會責怪自己福薄,竟是不能活著繼續照看陛下而已。”
余公公這般說著,也忍不住開始抹淚——無論他人如何說,余公公卻是心中明白,沈皇后的的確確是仁厚寬慈,公平公正的皇后的。這樣的沈皇后死了,饒是余公公這等在宮裡見慣了各種生死的人,也忍不住心中唏噓。
承光帝聽了,心中嘆息良久,直到余公公再次催促,方才就寢。
——罷罷罷,既然事已至此,既然無塵不得不做這個儲君,那麼,他就好好的為無塵將未來的路鋪好罷。
等到鋪好了,他也就能安安心心的去見梓童了。
承光帝如此想罷,終是淺淺睡去。
接下來的兩日,蕭無塵白日裡都往椒房殿去守著皇后,夜裡便回東宮歇息,將皇后留下來的那道懿旨執行的徹徹底底。
而蕭無塵在椒房殿的兩日,但凡入口的東西,都是阿藥、阿啞從東宮裝在精緻的飯盒裡帶過來的,絲毫不肯用椒房殿的任何一件東西。
四公主在一旁瞧了,心中只覺恨恨。
而那些心中期冀著太子能隨著皇后一道去了的人,也只得把那些心思按捺下去無論如何,在這種關頭,絲毫不敢多想多做。
而椒房殿明面上是皇后的寢宮,椒房殿的人也該都是皇后的人。蕭無塵身為皇后獨子,自然應當信得過這些人。
偏偏蕭無塵是重生一次的人,他心中明白,椒房殿裡頭的皇后的親信,的確是皇后的親信,因為這些親信的家人都住在魏陽侯府之中,自然是要聽皇后的話的。
只是可惜,那些人除了聽皇后的話之外,更加聽魏陽侯和沈妃的話。
而沈妃膝下,還有一個比蕭無塵要健康得多的皇子。
“殿下,這茶是您最喜歡的,是老奴親自為你煮的。您知道,老奴老了,多少年沒有做過這些瑣事了,現下好容易煮了您最喜歡的茶水……”
皇后的辱母正端著一杯熱茶,捧到了蕭無塵的身邊,大有蕭無塵不喝,她便不離開的架勢。
畢竟,她的身份不比旁人。她是皇后辱母秦氏,連皇后尚且要敬重她一分,到了皇后的兒子蕭無塵這裡,自然要再多信任她兩分才是。
然而蕭無塵卻只略略抬了抬眼皮,看了她一眼,便垂下眼眸,繼續捧著手爐,思念自己的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