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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飛在爸爸的進進出出之中看到了他的淚痕,心中十分悲痛,便試圖去安慰:
“爸爸…您不要傷心,我會好起來的,總有一天,我會重新站起來,孝敬你們,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就憑你!?”,於飛爸爸此時正煩憂無比,聞聽此言,一股無名火騰地發作了起來:“你…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你現在就是個廢物,能活著就不錯了……”
於飛深深地被刺痛了,血騰地往上涌,臉變得通紅,恨不能馬上就邁開雙腿,跑出門去,再也不回來。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愣了一會兒,就慢慢轉身回房去了。爸爸看著他拄著雙拐,踟躕而去的背影,心痛不已,懊悔著自己怎麼就說出了這種話…
於飛回到房中躺到了床上,心意難平,激憤不已。於飛沉默了好久,目光慢慢地變得堅定,心意已決:不能再等了,明天就要出去,爬也要爬出去,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
於飛下了床,在屋裡面摸索著,翻檢著,做著準備,之後,又回到了床上。從8月份,看到西單女孩的節目動了念頭,到現在,下定了決心,半年多來的期盼、猶豫、失落、焦灼,各種情緒,此刻得到了釋放,於飛平靜地躺著,很快就沉沉地睡著了。
第二天,媽媽時時小心查看於飛的臉色,爸爸沒有言語,也沒有正眼看過於飛,但明顯能夠感覺,他在留意於飛的情緒。於飛察覺到了這些,儘量保持平靜,不讓他們看出異樣。到了晚上,爸爸媽媽看到於飛依舊如此平靜,長出了口氣,放鬆了心情,早早回房睡了。
於飛回到房間,躺到床上,拿出一張準備好的硬紙板,襯在一張紙下面,拿起筆,流著淚在紙上寫下字句:爸爸,媽媽,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你們不要傷心,也不要難過……我一定要重新站起來,重新好好侍奉你們,孝敬你們……不扔掉這副拐杖,我絕不回家,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如果還有來生,我一定要再做你們的兒子,到那時,你們一定要記得我的樣子,記得我的小名,飛兒……
於飛仰著頭,艱難地寫著,寫完,淚水已經打濕前胸。於飛把紙板放到一邊,把那張紙小心折好,睜著眼躺在床上,探聽著屋外的聲息,等待著…
深夜,屋外悄無聲息,於飛靜悄悄起床,拄起雙拐,再次靜靜探聽著屋外,少頃,小心翼翼打開了房門,向外走去,把那張紙條,輕輕放入爸爸旱菸匣內,之後,靜悄悄地走出了房門,到了院內。院子裡,細雨霏霏,寒氣襲人,於飛在門口佇立片刻,掏出里懷裡的病例,檢查了下塑膠袋的封口,又揣回兜內,挪動雙拐,向遠處走去…
這幾個月來,於飛曾無數次地想像過,將來某一天,離開家門時,要從什麼樣的路徑,怎樣穿過村子,走到公路,走到站點,又怎樣坐車離去。到了今天,真的走出門來,一下子就傻了眼,於飛發現,這些計劃其實全無奏效。
首先是陰雨綿綿,天色黑暗,根本看不清道路,其實即使看得清,於飛於慌亂中也未必走的順暢,從發病之前最後一次返家,到發病後醫治無效被抬進家門,於飛已有兩年多沒走過這些道路。再有是連綿的陰雨,使得道路泥濘濕滑,且路上有很多上下坡,即便是常人走路,也得小心翼翼,更何況是在看不清路面的黑夜,拄著雙拐的於飛。於飛摸索著艱難挪動,速度非常緩慢。還有,就是天氣非常寒冷,早春,南方陰冷的雨夜,寒氣透骨,於飛沒走得幾步,便漸漸凍得手腳僵硬,幾乎失去了知覺,仿佛這手腳,不是自己的…
…勉強到了村口,一道難題擺在了於飛面前:村口,一段即長且陡的下坡路,路面被雨水浸潤得既濕且滑,走上去,無疑就會一下子滑倒。於飛在坡前徘徊了一會兒,依著一處地勢躺了下去,用隨身帶的繩子把雙拐系在腰間,然後翻過身來,趴著向下退去,終於到了坡底…
…下了坡,沒等緩過氣來,於飛猛然發現,更大的難題來了——自己沒法再站起來。於飛的身體是僵硬的,沒法打彎,倒下後再起來,需要依著地勢,要有坡度大一點的地方才行。於飛趴在地上,在黑暗中搜尋著,尋找合適的地形。於飛先後找到了一兩個小土包,依著小土包,嘗試再站起來,無奈這些個土包既矮坡勢又緩,嘗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於飛心急如焚,咬了咬牙,索性不再嘗試,拖著雙拐艱難向前爬行…
不知爬了多久,總算到了村外的小河邊,於飛記得,過了河,再穿過一條村路,不遠就可以到公路。於飛加緊爬行,到了小河最窄處。小河的窄處,有一些方石塊,石凳一樣,不遠不近排列,形成一座小小的石凳橋。到了橋邊,於飛咬住牙,扒住每一塊石凳的邊緣,一點一點把自己拉了過去,每過一塊石凳,胸口都被硌得生疼,於飛全然不顧,一塊一塊,終於到了對岸…
接著爬了不遠,果然遇到了一條村路,村路兩旁的邊溝,積滿了雨水,於飛早已顧不得這些,心一橫,向泥水中爬去,橫過了村路…此時已天色漸明,陰雨漸停,艱難爬行數個小時後,終於到了公路邊,於飛望著坡下的公路,絲毫沒有停歇,雙手扒著凸起或凹槽,慢慢退下護坡,到了路邊,又依著護坡的地勢,勉強站了起來,抓起一些篷草,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泥水,到了此時,於飛才長長地出了口氣…
稍緩了口氣,於飛便急切地開始攔車,但這些車連速度都沒有減,就一輛輛絕塵而去。偶有幾輛中巴,在路邊停下上下客,但或是沒等於飛趕到,就重新啟動離去,或是即便於飛到了近前,也拒絕讓他上車。於飛在急切的心情下,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形象,此時是有多麼的駭人:身上的衣服,已被泥水浸透,分不出顏色,長長的頭髮和鬍鬚,沾滿了半乾的泥水,髒成一縷一縷,更要命的,是拄著一副樹杈做成,怪模怪樣的雙拐,身體僵直,表情焦灼得像是神經錯亂…
就這樣,幾個小時過去了,於飛還在路邊無望地做著努力。於飛身上已經凍得僵硬麻木,瑟瑟發抖,心情,是越來越焦急。此時,又一個致命的麻煩,向於飛襲來。從家裡出來,到爬到公路邊,於飛一直在運動中,而此時,多半時間是在等待,寒冷,成了於飛最大的敵人。徹骨的寒冷,把於飛被凍得幾乎失去了知覺,即將昏厥的感覺一次次出現,再這樣下去,於飛很快就會昏倒,於飛意識到了這種狀況,心急如焚,但已渾身乏力,視線開始漸漸模糊…
…遠處,一輛卡車高速駛來,於飛告訴自己,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於是把心一橫,拄著雙拐,站在了路中間,心想這次就豁出去了,要不你就停下,要不就把我撞死…
伴隨著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卡車左右扭動著,猛地在於飛前面不到一米處停下了,車速之快,剎車之劇烈,使得輪胎在馬路上留下了長長的剎車印。司機驚魂未定,腳,還在緊緊地踩在剎車上…
司機定了定神,剛要開口大罵,轉眼看清了車前的於飛,嚇了一跳,心想這是個瘋子,可別惹麻煩,趕緊走掉算了。卡車左右轉向,想繞開前行,但每次於飛都艱難而堅決地挪動,死死擋在了前面…司機無奈而又憤怒地停住,壯了壯膽,下了車大聲叫罵:“媽的你不要命啦!找死啊你…趕緊給我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