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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想著。當日他聽說了王家休妻的消息,大驚之下,便自藥鋪里跑了出來。想立刻衝到王家去看月娘是否還好。月娘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她是個外柔內剛的性情,倘若真箇被休,恐怕會立刻做出傻事來。卻沒想到,竟撞見了月娥帶著姚良,她的樣子雖然仍舊柔弱如昔,但是臉上毫無驚悸無措的表情,不似當初初次見面時候那個只會垂著頭流淚的嬌弱女子。
這樣的月娘,讓蘇青心頭又驚,又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似乎隱隱地察覺,昔日那個只會蜷縮著身子哭泣的女子已經有所不同……就好像臥在了繭中的毛蟲,破繭而出將化為蝴蝶。
蘇青心中,對這樣的月娘,又是陌生,又是難以言說。尤其是她竟然絲毫都不肯依賴他,一味的只是要走,他幾乎茫然的望著面前那張依舊美麗如昔的臉,是什麼讓月娘發生了這樣的轉變?
昔日他一步踏錯,讓她墜入深淵。他心底永遠記得那個大雨中彷徨無措的纖柔身影,永遠記得她垂淚時候楚楚可憐的眼睛,當初他為了月娘動心,連爹娘都以為他是為了姚月娘的美色所迷,只有蘇青知道,自己是想救她的,他天生心慈,又是醫者,就算是見到受傷的小貓小狗,都不吝伸出援手,何況是月娘,只是他差了一步,眼睜睜地看著月娘被王四鵠拉回家中。
對於她,他的心中,永遠懷著一份愧疚,一份難言的情愫。他無法言說。
而在昨日月娘被休,他將她攔住的時候,望著她多了某種東西的雙眸,那一句話,終於說了出來。
“你留下來,我娶你。”這樣的話,他一輩子,只能說這麼一次吧?
是對面前那人。
若是先前的她,走投無路之下,面對自己伸出的援手,應該會哭的梨花帶雨吧……但是,卻被她拒絕了,當她說出那樣一番話的時候,當她邁步欲走的瞬間,他心頭的震驚跟不信,可想而知。
蘇青沉思地看著月娥,他的眼睛很好看,有一種看透人心的力量。月娥心頭忐忑,雖然知道蘇青看不出什麼來……但以蘇青對月娘的理解,若是察覺自己身上跟月娘的不同,也是輕而易舉的,只不過感覺這種東西,是最虛無縹緲的,更何況,人都是會變的,她就一口咬定自己性格變了,他又能怎樣?
月娥正想著要不要順勢說上幾句,讓蘇青知道自己“性情大變”,從而叫他徹底死心。卻聽得蘇青又說道:“月娘,我昨夜,將你被王家所休的事情,說給父親知道了。”
月娥一怔,卻沒想到蘇青會說這個,便問道:“這……你說這個做什麼?”蘇青說道:“月娘,我是想讓你知道,我是真心想娶你的。”饒是月娥心如鐵石,這時侯也不由地呆了,怔怔看向蘇青,說道:“你……”字字句句梗在喉嚨里。
蘇青說道:“月娘,我知道你是為了我著想,你無須擔心其他,我說過的話,一定會作數的。”他的聲音溫柔而堅定,說道,“我說娶你,便一定會娶你。”
蘇青說著,人便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卻又停住腳,只望著月娥,月娥也抬頭看著他,半晌才澀聲說道:“你說什麼?你方才也說過,我的性情已變,你不覺得……我已經不是昔日的姚月娘了麼?”這話,已經說的足夠清楚吧。
蘇青緩緩搖了搖頭,嘴角笑容一閃而過,說道:“我所娶之人,就是眼前之人罷了,說什麼昔日今日。”
月娥望著他清澈的眼睛,忽然覺得,他似乎真能看穿人心一般。
第二日,客棧外面吹吹打打,果然有人送了文書來客棧,掌柜的哈哈歡喜,吊起了鞭炮先放了一掛,鞭炮聲一起,加上鎮長來相送文書的派遣,頓時四周眾人都知道了,紛紛來恭喜。一時間客棧內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片刻,張橋派了轎子來接月娥,姚良陪著月娥,怕走前門招搖,便自後門出了,一路到了鎮上,試過了法轎,便又重新迴轉客棧。只等待三日之後的紫微大帝聖誕慶典。
這幾日內,月娥心頭反覆思量,琢磨蘇青那天臨走之前對自己說的話。看蘇青的意志堅定,好似真的不會輕易放手。他這份深情,卻讓她又是感嘆,又是心動,就宛如一個肚餓的孩子,面前放著一份美味的糕點,她餓得飢腸轆轆,但是卻又不敢就伸手取過來享用。
轉眼之間,三日已過,第三天的大早,天還烏黑,張橋派來的人已經到了,將月娥抬了到了鎮上鎮長府邸,立刻有負責的婆子接了去,鎮長知道月娥身邊無人伺候,早就特地準備了兩個聰明能幹的丫鬟幫月娥收拾打點。
足足有四個人迎著月娥進了房間內,將那一身趕工特製而出的白衣觀音娘娘的衣裳替月娥穿戴整齊,又將她滿頭的烏髮高高地挽起,梳了個端莊的髮髻,其他的首飾一概都沒有,只在發冠的中央,鑲嵌了一塊亮燦燦的寶玉。
那伺候的婆子,看著月娥的臉只管嘖嘖讚嘆,也並沒有替她濃妝艷抹,只是略微將她的臉上敷了一層粉,櫻桃雙唇上淡淡抹了一層胭脂,又掃了掃眉毛,最後,又用硃砂混合胭脂調弄好了,在月娥的眉心點了個紅通通的圓點。
眾人望著端然坐著的月娥,兩個丫鬟看的呆了不說,連那見慣各色美人的化妝婆子也連連讚嘆:“老身活了這麼久,還真沒有見過如娘子這般的美人,這一張臉何須胭脂和粉,連這妝點的功夫也都剩下了……真是活脫脫一個白衣觀音娘娘。”說著,雙手合什默默地點頭。
一切收拾妥當之後,天已經放光,窗欞紙上透出了金色的陽光,預兆今日必定是個大好晴天。
外面也逐漸地起了吆喝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在敲動銅鑼,嚷了幾聲,才又有人叫道:“時辰快要到了,有請各位仙家駕臨!”
一言說完,院落當中那各個房間內,已經妝點好了的十七位神仙角色等候了許久,此刻聞言便在僕人的陪同下,開門而出,一剎那,鎮長的院子裡仿佛神仙從天而降,手中托著寶塔的威武天王,金冠燦爛的玉皇,端莊雍容的王母,白鬍子白頭髮仙風道骨的太白金星……各路仙家,美滋滋,亮燦燦,爭奇鬥妍,輝煌華麗,說不出的令人震撼,賞心悅目。
鎮長在上看了,歡喜的不停捋著鬍子笑,眾人面面相覷,這些富貴之人平素也是認識的,正在彼此拱手歡喜,寒暄聲不絕於耳,忽然見那閣門又開,一身白衣的觀音娘娘邁步出來,微風徐徐吹過,那觀音娘娘白衣浮動,迎風而立,仿佛站在雲端之上,那樣霧鬢風鬟,麗質出眾,不用百般費心妝點,也是無人能比。
謝小侯無心村戲
且說六鎮鎮長各自用心竭力,要在這一場北極紫微大帝聖誕之中博得頭彩,其中卻是有緣故的。一來是因為每年如此,已經形成慣例,爭奇鬥妍是免不了的;二來,卻是因為一個人。
京都謝家,名滿天下,先祖是開國功臣,受封“定國公”,子孫們才俊倍出,到這一代,謝家有一嫡子,名喚謝敬安,自小生的貌美,更兼才華出眾,文武兼備,有“神童”之譽,因父早死,謝敬安早早地就襲了爵,本是前途無量。然而最近卻因為在京中發生一事,鬧得實在太大了,謝敬安才被發到這紫雲縣來,當了紫雲六鎮的安遠將軍。
只因為這個混世霸王的來到,讓縣官戰戰兢兢,謝敬安官居五品,官大一級壓死人不說,只是背後的謝家,抬出來就夠嚇死人的。謝家在朝中根深蒂固,處處有人,倘若做的有絲毫差錯,這小侯爺脾性發作起來,任是誰也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自從謝敬安來了之後,縣老爺就一直如履薄冰。謝敬安時常嚷嚷說這紫雲縣枯燥無味,是以借著這一次的北極紫微大帝聖誕,知縣老爺在謝敬安面前誇下海口,說的天花亂墜,想在謝小侯的面前爭爭臉面。
那邊謝敬安本是不把這種鄉野玩意兒當回事的,他自小在京城之中長大,渲染的是一身富貴奢靡氣,什麼光怪陸離的沒有見過,哪裡瞧得上這些粗鄙光景。
聽著知縣攛掇,他心中不以為意,只想:這紫雲縣白瞎了一個高雅別致的名字,當初來的時候,還以為是溫柔錦繡花花地方,沒想到處處黃沙遮面,森林裡便是猛獸橫行,就算是騎個馬出來散心,都會堵一嘴沙子。苦壤土處的,又有什麼好玩意可見?無非是無知粗野鄉民們湊趣玩樂,做一些花花綠綠之物來應數。哪裡比得上京城富貴之地,那種繁華靜止氣象?
知縣知道謝敬安的意思,越發賭了這口氣,便特意將紫雲六鎮的鎮長喚來,好好地訓斥了一番,這一次紫微大帝聖誕,務必要做的比以往更好數倍,事後論功行賞,論罪責罰。
如此疾言厲色,雷厲風行的下來,六鎮鎮長自然彷徨無措,手忙腳亂。各自去找師爺等尋思傑出的點子來籌劃不提。
且說到了今日,謝敬安在知縣的陪同下,上了樓頭,此地光景最好,底下就是最寬敞的一條大街,來來往往的人,都從底下過,街市的兩邊站滿了看熱鬧的鄉民,忽然聽到遠遠地一聲炮響,又傳來鞭炮的響聲,謝敬安背著手,裝腔作勢的站在欄杆旁,兩隻半迷半離丹鳳眼徐徐往下一看,果然見大街的盡頭,有一隊人馬緩緩地出現了。
這一看,卻看出了是非出來。
謝敬安一看就想笑,見那前路果然是些花花綠綠的紙糊人偶,鴛鴦,鷺鷥,並些童男童女,猙獰鬼怪。最前面是幾十個鄉民,打扮的土裡土氣,正在扭腰舞蹈,腰間各自帶著小鼓,蹦跳著向前,動作倒也整齊,隨著舞動,手不停地拍打腰間的小鼓,發出齊齊的響聲來,還算可觀。
謝敬安點點頭,又往後看,卻見來了一路人,用得是彩紙簇成的花車,扮演成各種各樣的傳說故事,謝敬安看了一會,依稀可看出其中有一幕是根據自己的先祖定國公的事跡演說出來的故事,倒也演得像模像樣,心頭一動,嘴角不由冷笑,想到:這些人竟連這個也作出了,果然用心良苦。
他耐了性子看,這一鎮子過去之後,又來了新的隊伍,有人裝扮起來,臉上抹的花里胡哨,濃墨重彩的,作出各種天兵天將,各路神仙的樣貌,一路而來,根據各人的身份不同,底下乘坐的法駕也是不同的,琳琅滿目,也還有些趣味,周圍有人吹吹打打的,更添熱鬧。
謝敬安略點了點頭,心想這也是難得了,只不過這賀知縣未免把自己太小看了,這些鄉民雖然用心,但這些光景,哪裡看不到?當自己是井底之蛙不成。
謝敬安正想要轉頭嘲諷一番知縣,嘴裡的話也已經說了出去,道:“我看這……”
話到此處,眼睛忽然一怔,眼角上餘光所至,似乎有什麼光團在底下的街道上閃了閃,謝安收了聲,緩緩地轉頭看過去。
紫雲縣統共這一條最長最為寬闊的街道,從街頭到結尾,這些做戲遊行的村民,加上主演之人,零零總總,沒有上千,也有幾百。謝安先前也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然而現在,他的目光直指,卻只看著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