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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顧二哥是個爽朗幽默的俊逸青年,不僅武功好,主意多,還涉獵廣泛,從種花做菜到木石雕刻都有一手,幼年時候蔡雲衡在顧家幾個哥哥里,最喜歡的就是他了。
如今模樣卻變得讓人幾乎認不出來。消瘦地厲害,雙頰凹陷,蒼白而憔悴。露出在外面的肌膚無不帶著累累傷痕,看得人心頭髮憷。
唯有那雙眼睛,依然明亮睿智,昭示著這個人的靈魂依然是堅韌而清醒的。
對上那雙眼睛,蔡雲衡心神微顫。他走到輪椅後頭,負責推車的士兵立刻將位置讓了出來。
“二哥這幾年受苦了。”蔡雲衡溫聲說著。他從小跟顧弈混在一處,跟顧家的親弟弟也沒區別了。
“只是受了些傷,戰敗之人,能有回鄉機會,已經是天幸了。”顧縝低笑了一聲,聲音沙啞。
返回了關內,忙碌了數日,才將這些人安頓妥當。
這一天,夜幕黑了下來。
副將過來找蔡雲衡稟報了庫房銀兩和人員的交接。蔡雲衡心不在焉地聽著。
說完了公務,副將笑道“朝廷恩典,才有這些人返鄉的機會。”他有個兄長也在此次的贖回之列。
蔡雲衡看著他歡快的笑容,感覺有些刺眼,揮了揮手,“去準備好銀錢物資吧。”
夜深人靜,他走進了院子裡。
在天閣關里,院落都是整齊劃一的柵欄和石塊,毫無美感。他信步走著,不知不覺,停在了一間亮著燈光的房間前面。
門口守著的侍從躬身,悄悄退了下去。
蔡雲衡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過來。他推門進了房內,然後就看到顧縝依然沒睡,正在桌案前寫著什麼。
“二哥,這麼晚了,還不歇息嗎?”
“好歹去了那邊幾年,總要留下點兒東西來。”
蔡雲衡走到桌邊,發現顧縝寫的都是北戎地方的風土人情和山川地理。這幾年裡顧縝被刑囚流放,更換了好幾處地方,也幹過苦役,再加上跟獄卒眾人的交談,還真收集到了不少情報。
桌上已經寫了厚厚的一沓。
“何必這樣著急?”
“我怕再不寫下來,就沒有機會了。”顧縝擱下筆,轉頭望著蔡雲衡。
明亮的眼神看得他心顫。蔡雲衡沒有說話。
顧縝開口道“主理一軍,事務繁忙,今日怎麼有功夫過來我這邊了?”
“就是想找一個地方說說話。”蔡雲衡平淡地道。
顧縝露出溫和的笑容“難得你有這個興致,你這個孩子,從小就喜歡將心事埋得深深的。雖然表面上嘻嘻哈哈,比阿弈還要開朗歡快,其實我知道,你心裡頭時常苦悶。”
他音調平淡,就像是在話家常。
蔡雲衡聽著,上前推起他的輪椅,越過門檻,進了小院子。
孤月高懸天際,院中老舊的陳設浸染在銀色的光芒下,也多了一層詩意的溫馨。
“好久沒看到外頭的天空了。”顧縝仰頭,望向天際,“小時候,你跟著阿弈一起胡鬧,還想著這麼調皮的傢伙長大了怎麼辦,一轉眼都已經是大人了。”
“二哥不必擔心,他如今很好,有人關心,也有人愛護。”蔡雲衡低聲說著。
“是嗎,我還一直以為他脾氣比你硬,又不知變通,是否在宮裡吃足了苦頭。”
“哈,這樣硬的脾氣,偏偏有人喜歡。”
蔡雲衡推著顧縝出了小院,一直走到河邊。兩人說著閒話,蔡雲衡語調平淡,有一搭沒一搭的,就好像只是過來說閒話的。
顧縝眼中閃過一絲失望,望著已經結冰的河水,兩個人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過了片刻,還是顧縝先打破了寂靜。
“不動手嗎?在冰水裡淹死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仿佛是一根尖銳的針扎入了氣泡,平靜安詳的氣氛霎時破碎,滿地殘破。
蔡雲衡握住輪椅的手收緊,幾乎要勒出血來。
戳破了虛偽的假象,顧縝音調依然平淡“我一直想問一句,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條路。這個問題想要問你的父親,如今又想要問你。”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只有淒冷的風吹過樹林。
“不想說嗎?哪怕面對一個將死之人。”
蔡雲衡終於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渴望,我今晚來找你,是來懺悔的。”
“是啊,一路上說了那麼多小時候的事情。本來以為能換來一線生機來著。”顧縝笑起來,談起自己的生死,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在北戎手中呆了這幾年,他早就看淡了生死。但是他始終存著一個念頭,他真心實意希望他能罷手,選擇一條不同的路。
“看到我不想懺悔,你又期望,我是來殺你的吧。”蔡雲衡繼續說了下去。
“是啊,我寧願你殺了我,然後放一把火,將這裡燒光,或者下個毒什麼的,栽贓到北戎的頭上。這樣至少比你犧牲整個天閣關,整個北疆,整個天下來掩埋這一處錯誤要好。”
夜風之下,顧縝的聲音沙啞,格外沉重。搭在輪椅上的手漸漸收緊,好不容易回來了,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往最壞的方向發展,連一絲挽回的機會都沒有,這讓他恨不得自己沒有苟活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