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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少年,即使得到了他的寵愛,也從來不會強人所難。即使受到了別人的輕視和錯待,也只是不屑地撇撇嘴,然後轉個身就忘記了。

    還有那一日,在雪地中,也是夕陽,也是七彩的暈光,有一個人背著夕陽輝光吹著笛子。若影不知道他就在他身後,一直一直地聽,聽著那笛子中的疑惑和迷茫。

    他當時心中也有迷茫,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為這個不起眼的少年停下腳步,為什麼要讓他一直呆在自己身邊。

    這樣的心情變化,快得像是開玩笑……

    又或者可以說——無聊。

    終究是一個下人,終究是司徒家的人,終究不可以與他共度一生。

    但是,在那次九陽教的突襲中,為自己解毒止血的那隻手,像火炭般炙燒了他的皮膚。

    若影他吹著笛,眼睛卻比劍更鋒利。他站得很遠地看著,明明不曾對視,卻覺得那視線一下子刺穿了他的心。

    第一次見到若影舉劍,自林海如手中接過正在跌落的長劍,然後對著親族下手。一劍、兩劍,每一劍都在少年得意的司徒雨及身上開了止也止不住的血口。那隻執劍的手分毫不見顫抖,堅決,毫不猶豫。

    於是他猶豫了,這樣的人,怎麼能夠棄若弊履。於是回過頭來想要補償,覺得若影終究還是會感激自己的眷顧,仍然留在他身邊。

    但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就連離開他都做得這麼堅決,不留餘地。

    這些年,似乎已經將那個少年忘記。但是,為什麼,僅僅是這一縷相似的陽光,又讓他回想起來了呢?

    他又為什麼想要忘記呢?

    或許是因為,那永遠離別的那一個夏日,他倒在地上,渾身麻軟,看著若影漸漸接近的臉龐,看著他將自己的面具摘下,那碎落的黑髮散落在自己面上……或許在那一刻,他就知道了,若影已經用他自己的方式報了仇。

    永遠地離開,就是最殘忍的復仇。

    劉辰庚身上一顫,停了腳步。

    因為師兄一向都是毫不停留地大步前行,孫鳳梅沒有反應過來,又往前多走了一步才停了下來。此時正好與師兄並肩,側目仰望,只見劉辰庚面無表情,瞪視著不余刺目僅見暗紅的夕陽。

    “師兄?”她小心地問了一聲。

    “師妹有沒有什麼想忘記又忘不掉的事情呢?”他語氣平常地問道。

    “啊?師兄何故有此問?”

    “……忘了吧,當我沒問。”說著,劉辰庚舉步離開。

    “沒有沒有啊,師兄你等等我。”孫鳳梅趕緊答道。

    是麼,真是幸福啊。劉辰庚率先走著,呵呵地笑了出來。

    第90章 暮降橋搖

    劉辰庚尚在寨前嘆息,卻不知道梅若影已經自竹壑脫出,正向他所在的西江原奔來。

    已是傍晚,一行二十人正在燕原茂林間奔馳。梅若影也在其中。

    他原本打算偷偷溜出,無奈不但易容的藥品都被兩位老父和顏承舊沒收,甚至連稍顯普通的衣物都被搜羅殆盡,逼得他最後只能穿了一襲只有在一泓閣“接客”時才會穿著的艷紅長袍。

    茂密的叢林不住倒退,過了蒼綠的針葉松林,又過了翠碧的竹林,越過幾條小溪河溝,縱馬疾馳讓數月來緊繃的精神得到了幾許放鬆。

    梅若影有些無奈地將有些鬆脫的襟口扯緊了些,暗道顏承舊好生狠毒,這小倌的衣服讓他在戰場上可怎生活動。

    此時可以隱約聽見水聲,大概是西江近了。

    慕容鶇詩縱馬在前方頻頻回頭,見梅若影單手持韁,一手牽拉著襟口。她自是旅途無聊,但也貴在自得其樂,於是幸災樂禍一笑,控馬落後幾步,待梅若影那騎到了自己身旁,才又加速追上,大聲道:“何必遮遮掩掩?大膽脫了讓眾兄弟抱飽眼福,也算我們不枉費力費神救你出那狼窩虎穴。”

    梅若影無奈長嘆。他算是認栽,慕容鶇詩特立獨行,鄭枰鈞家裡原是反對鄭枰鈞與她的任何接觸,只怕有被賜婚的可能。若不是他那時被鄭枰鈞三天兩頭的唉聲嘆氣煩得緊了,想方設法讓那古板的鄭老頭兒同意了孫子的獨特趣味,順帶弄出了生米煮成熟飯的假象,今日又怎會屢屢成為慕容鶇詩調笑的對象?果然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慕容鶇詩與他交情倒好,見他不聲不響,越發笑得開心。

    水聲漸漸大起,與前幾次渡過的小溪不同,可以聽出奔流飛滾之音。再馳了不久,眾人眼前濃密的陰暗一散,陡然間豁然開闊。

    樹影突然散開,兩步之外竟是絕壁。好在隨慕容鶇詩出行的燕雲十八騎都是身經百戰的騎手,早已聞得水聲,馬匹也靈性非常,就在這全速疾馳之下,主人一有牽引,即刻人立而起,堪堪停在了崖邊上。

    只見一條奔騰怒涌的墨綠之水橫在眼前,隨著夕陽的光輝的貼近,現出如墨般的瑟瑟和如血般的殷紅。被河中巨石擊起的水花高高濺起,形成了道道飛虹。

    此處與梅若影和聶憫、司徒凝香、顏承舊一行從東齊軍退回燕原竹壑的渡口並非一處,是處於北燕東齊邊界的西江躍鹿口,只要直直往南前去百里地,就可到達東齊南楚兩軍對峙的地方。

    此處因河流格外湍急,平時根本無人行走,東齊也少有派人戒備。

    就算有所戒備……梅若影意有所指地環目四顧,果然還是聽出了一些不尋常的聲息,但是由於被派駐此處的北燕隱守格外善於隱藏,且他目前又正盡力壓制內息,以待明日恪盡全力,故而沒能發覺隱守確切的藏處。

    所以目下,在這處地方已經拉起了一座橫跨滔滔的吊索橋,上面鋪滿平整的木板,不但可以馬行,甚至車行都猶有餘裕。

    “如何?”慕容鶇詩率先下馬,牽著愛馬向前走去。她身形魁梧,引著馬一下子壓上索橋,便使那晃蕩的寬橋沉穩不少。

    梅若影輕輕一笑,知道要在這樣的激流上拉起吊橋的不易,更知道要做好保密工作的困難,於是道:“改日帶鄭兄前來參觀,他定會對公主的神通廣大更加崇拜景仰。”

    慕容鶇詩濃眉一抖,暗自樂了開來。直到過了渡橋,她站在橋頭空地,等待梅若影自橋上下來,照著他肩膀重重一摟,笑道:“好老弟!下次見了枰鈞,在他面前多為老姐吹捧幾句,還有,山莊那些出遠門的雜事也別派給他太多,老姐定忘不了你的好處!”

    梅若影啞然,他自身體長成後,也可算是中上身高,頂多就是嫌瘦了些,但被慕容鶇詩這麼一摟,竟然幾乎被完完全全包裹在這一個名副其實十足“寬廣”的胸懷中。

    掙了幾下,好不容易才逃過慕容公主的“熊抱”,梅若影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那些騎手好像什麼事情也沒見到一般,已經在慕容鶇詩的號令下各自散開準備露宿了。

    希望,這件事情不要被扭曲地傳入鄭枰鈞耳中,否則以他那個大醋罈子的性格,不知道要鬧出什麼事端來——梅若影作如此想。

    眼看太陽已經沒入林後,只剩滿天的紫紅雲暉,慕容鶇詩看看天色,正色道:“現在戌時正(註:戌時指北京時間19至21點間,戌時正指20點),原地暫休,明日寅時末(註:寅時指北京時間凌晨3至5時,寅時末為5時)起行。”

    梅若影定了定心神,皺眉道:“寅時末太晚了吧,還有百里路程,算上半途換馬,大約也要辰時(註:辰時指北京時間7至9時)才到。”

    慕容鶇詩轉身面向梅若影道:“若影,你與我算是有莫大的恩惠,所以要是有求於我,我也不會不答應。但是此次將你帶出,委實是冒著極大的風險,你也別瞞我,你身上是否有什麼不妥。”

    “……”

    “看來是了,否則以顏小子對你死心塌地的服從,又怎麼會忤逆你的心愿把你困在竹壑呢。你今夜就好好休息,提前啟程之事再也休提。”

    直到她背對著他離去,梅若影神色上才露出了些許的疲憊,轉身自坐騎上取下水囊,飲了幾口已經涼透的藥湯。

    他本來身上就有隱患,若非服下了強行壓制疾患的藥物,這段縱馬奔波的旅途無論如何也挨不下來。也因為那藥物的關係,在藥效延續的兩日內,只能進流食。幸好慕容鶇詩不知道這點,否則定要把他攆回竹壑去。

    梅若影將坐騎的轡頭鞍韉卸下,讓它自行休息,自己也找了棵高大的樹木,將掛毯馬鞍放好,靠坐了下來。

    為防有人察覺,夜裡不便點火,騎兵們相互傳遞著乾糧,梅若影也接過了一塊干餅,就著餅子假咬了幾口,趁無人注意,又收進馬囊內掖好。

    其實他並不想在這此時如此勉強自己的身體,然而事情有重有輕,他已經給了自己四年的時間,來理清和劉辰庚之間的那段感情,如今也該到真正拋開的時候了。

    他也一直在奇怪,當年的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地沒有理智,像一隻盲目的飛蛾般,偏偏會被纏入劉辰庚那張並不牢固且搖搖欲墜的網之中。是因為自己太過於天真,沒有看出他的多疑;是因為自己太過於張揚,偏偏招惹上了他;也是因為自己太過於軟弱,本來該一早離開,卻為了苟安而停留了下來。

    現在,他不想再犯同樣的錯誤,不能再這麼軟弱糊塗。否則,不但是對自己不負責任,更是對別人不負責任。

    夜風吹來,將白天的炎熱吹散了不少,把梅若影的思緒拉回了些。北燕騎兵們為這舒慡的風低聲地嘆了幾聲,有人更已經舒服得睡了過去,發出清淺均勻的呼吸聲。然而這樣的風吹在他身上卻顯得有些清冷了,帶走了不少的熱度。

    他將襟口又拉緊了些,若是以前,近旁必定會有別人的體溫。

    這些年他偶爾會想起,也會奇怪,到底是誰,打理了他那時十分難堪的身體,給那些並不美觀的傷口上藥,要知道這並不是一件十分享受的差事。然而他卻記得,半睡半醒中,觸摸自己的手指帶著融化寒冰般的溫柔,將他心底最後的那些卑劣的憎恨和遷怒消融殆盡。

    在那之前,還有一個人將他帶離了對他來說足稱黑暗殘酷的地牢,擁著他穩穩地站在劉辰庚的面前,讓他能夠毫不示弱地面對。

    直到前些日子,在東齊軍營中的重逢,聽到林海如四年未變的琴曲,才知道,兩個人之間,竟然已經錯過了這麼多的時光。

    然而……

    如果是四年之前,如果是離開青陽宮之前了解到林海如的心意,也許他可以努力,努力去接受他,重新學會如何安心地停留,安心地被人所愛。

    但是……已經不可能了吧。

    因為,不知道怎麼可以這樣,他的心中,已經容納了兩個無法消融的身影。四年前給他帶來黑暗中第一縷光亮的林海如,還有這四年間一直在他身邊的顏承舊。

    無法分辨,究竟誰更重要,甚至無法斷定,這種感情究竟算是什麼。

    因為就算是和劉辰庚的那一段情事,也是輕率得好像開玩笑一般,好像是被鏡花水月迷惑了的錯誤,而不是真正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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