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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雷雙,你不是要去便溺嗎?”覃快問道。
“……”他只能翻個白眼,已經沒有氣力去理他。畢竟是在軍醫房裡混吃混喝,得罪了老大以後還怎麼混下去。俗話說得好哪,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兩隊人很快便集合完畢清點清楚,於是在領隊帶領下一同回營。
一路上都想偷偷尋個角落將腋下毒菌藏了,可連一丁點的機會都沒有。
不知為何,主事從高老頭身邊退後,隨在醫房諸人隊旁,堪堪就在他身後丈許處若即若離地跟著。偶爾回頭,還見到這山羊鬍老頭若有所思的目光,有點想要撲上來扒自己衣服的趨勢,莫非自己衣下另有乾坤這老頭已經知道?
憂心如焚地一直這麼回到了營中軍醫房所在時,照例仍是將背簍卸下交公。果然每個人的藥簍都被取來細細地察看。主事老頭甚至還不吝於親自動手這個拍拍、那個摸摸,唯恐哪個人採摘了藥糙卻不上報,偷偷夾私帶了回去。
遞上自己的藥簍,轉身便想回自己帳中,袖子卻於此時被牢牢地糾住了。
只聽主事乾咳了一聲道:“雷雙,你衣下藏著什麼?”
這句話的意味有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意味,果然還是瞞不過這個老狐狸啊。
梅若影訥訥回身,只好自衣下取出毒菌,遞上前去,不甘道:“蘑菇而已。”
寧主事自然就是當年的毒王司徒凝香,這種毒菌在他人而言,都是只聞其名為見其面的異種,可怎能逃過他的法眼?
他在林中見到自己轄下醫童雷雙往衣內藏了什麼,卻沒曾想竟然是這麼一株奇異無比的毒菌。只可惜被這個不識貨的豎子壓得扁平了,破壞了這叢棕白並帶牛皮癬狀斑點的菌株的驚世美感。
心中雖然將眼前這腌臢潑才的祖宗十八代大大地臭罵了個遍。臉上卻掛滿溫和長者的笑意,問道:“只有這個?”
“就這麼多了。”
“衣服。”
“什麼?”
“脫下來。”司徒凝香扮軍醫房主事扮得開心,得了一叢菌株更是開心,笑得“寧主事”這張臉都快皺巴成蘿蔔乾了。
“可是……”
司徒凝香本是受乖徒兒林海如的請求,要想辦法看看雷雙衣下的身體。雖不明林海如如此要求的原因,卻也不忍拒絕這般易如反掌之事。尤其雷雙畢竟是與林海如同住,若出了什麼問題,也有礙於他們向司徒一族的復仇。而於此時見到對方果然不願當眾脫下,便心知有異,一把扯著對方進了醫房主帳。
近兩日已經停了練兵,醫房的病號不多,留下當值的人也不多,時近傍晚,留下當值的都去領米煮食了。一進帳子便覺得比外面安靜了許多。
光線也有些黯,混著帳下泥土的cháo味。
梅若影沒由來的突然覺得心中一陣發慌,甩了袖子就要出去。司徒凝香卻在下一交睫攔於他身前,似不經意間占據了所有通往出口的退路。
“你裡面還藏了什麼?”他問道。
梅若影深吸口氣,握緊雙拳,默默反覆安撫突如其來的懼與怒。
對方只是一個老頭子,只是要確定自己衣下再沒有他物,再不會做其他什麼事情。況且就算要有所不軌,此時的他已經具備可以抵擋反抗的能力,再不會束手待宰。
司徒凝香不知他還有這番心緒,便要去解他衣帶,一邊正色道:“我既是這醫房的主事,自然要管照著你們的行為。誰知你這廝還偷偷夾帶了什麼。”
梅若影一掌就要拍下去,幸好對方雖是老頭,卻也眼明手快,一下子閃躲開來。
“你若要看,就看個夠吧。”他一邊說著,一邊自行解開衣帶,掀開衣襟。
三層衣後便只有短短的掛衫,除了滿布於右前臂上的斑駁白疤十分刺眼外——因那處白斑曾在林海如面前曝光過,梅若影后來也就沒再塗上掩飾的膏脂——只見通體勻稱光潔,雖是瘦削,卻是比例近於完美,線條流暢輕快的身姿。
十足惹人遐思——尤其對於司徒凝香這樣的人來說,一晃神間便要上去觸摸察看。
沒想到對方卻於此時將衣服全部拉回,十指翻飛,將衣帶盤扣層層系好。
暗嘆一聲可惜,司徒凝香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此時已經帶了半分討好的語氣道:“雷雙哪,你要是哪天遭遇不測,這具身體留給我細細剖切剖切如何?”
“我可以走了嗎?”梅若影冷聲問道。
“噢?”司徒凝香發現對方面露不悅,才發覺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乾咳一聲,直起身子正色道,“噢,可以走了,不過你可要注意,今次算你眼色好,沒讓我動手便自己取了出來。下次再攜帶藏私,可就要依軍法處置了。”
梅若影起手翻開帘子正要出去,見到外面空闊的天光,心頭浮起的些許淡淡的陰霾終於散了。
想起主事老頭適才預定自己身體解剖的話語十分熟悉,好像自己多年前也曾聽別人這麼說過。對了,就是還在當法醫時,常常這麼與同事開玩笑的。
不覺起了同行相惜之意。
醫房主事畢竟只是一方軍醫,既不是顏承舊的四師父洪炎,也非有鬼谷醫聖之稱的林海如,更非當年享譽天下的神醫又或毒王,九成不會認識這種難得一見的毒物,大概最終會拿來吃了。
雖然並不是所有毒菌通過煮沸就能去除毒性的,但恰好他適才交出去的那叢就是如此。
他雖覺得是暴殄天物,不過還是要關照一番。免得煮不夠火,最終毒害了一群人。
便回身叮囑道:“寧主事,我們寧城人喜歡吃蘑菇,不過不論哪種蘑菇,都要用沸水煮熟一刻以上。老年人都說能去掉些許毒性。”
說完,便放下帘子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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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凝香見醫童叮嚀一番就出去了,嘴角漸漸浮出笑容,對著尚自晃蕩的帳簾心中笑道:“這傢伙還真的想拿來煮吃啊,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不過,還算是個不討人厭的傢伙了。如此想著,司徒凝香一邊暗自點頭,一邊將那叢菌株仔細收了。
四圍無人,一縷回憶纏繞。司徒凝香漸漸地止了笑容。
他已經許久沒有製作過冰魄凝魂了,並不是因為他不想,而是因為其中一味主藥尋找不到。
他所制的冰魄凝魂之所以無藥可解,靠的就是一味“二月奪命”的毒性。另加了數味藥物,才將奪命的時間由原本的兩月延增至三年,又加了數味至寒的毒藥,令中者要活活忍受三年腐骨蝕心般的寒凍。
這名為二月奪命的毒菇,之所以被認為是與金焰毒龍丹同樣難得的毒藥,並不是因為它具有迅速致死的毒性,反而是因為它不會致人速死,反而會拖延上兩月。
但中者無一例外必死無疑,因為與金焰毒龍丹不同,這是真正沒有解藥的毒。
是一味只可巧遇不可強求的異毒。
身後傳來數聲輕若葉落的響動,一人揭開帘子步了進來。於是鼻中就嗅到了熟悉的千日紅的味道,溫平醇和,如徐風過林,卻是止咳定喘的藥物。
“今日又咳了?”
“些許而已,比以前好多了。”聶憫答道。
“如此啊……”
聶憫在他身後站了片刻,突然箭步上前,將他扳了過來:“遇上什麼事了?”
司徒凝香伸手將聶憫面上薄如蟬翼的面具揭下,凝目注視著那早已深刻入腦的星目劍眉,低低笑了兩聲,靠前半步,將自己埋入對方的懷中。
聶憫呆了一呆,好在對這人的隨性而至已經習以為常,便展開雙臂將他松松摟了,默不作聲地陪他站著。
此時黃昏已降,帳內的光線已經昏暗,帳外傳來眾人走動搬運的聲響,嘈雜而有序,一時不會有人進來。
“咱們讓司徒榮及那廝多活三年好不好?”司徒凝香突然問道。
“改主意了?你不是要讓他速死的麼?”
“至少讓他死前也嘗嘗冰魄凝魂椎骨噬心的滋味。”
聶憫默然半晌,抬手捋著自懷中垂下的幾絲細發,緩緩道:“你說怎麼辦,那就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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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帳中,同帳的林海如果然還沒有回來,醫正一般都不會參與藥物採集,要留在營中當值,目下大概出診去了。
梅若影往帳外看了幾眼,確定暫時沒人過來,便拉下帘子。翻找出個小碗,然後小心翼翼地脫起自己身上的衣服。
幸好那寧主事並不知道他剛才暗地裡已經動了手腳,只以為他是為了方便夾帶才特意將菌株壓得扁平,其實不然。他適才暗運內力將菌褶上的孢子震落大半,全都沾附於衣內。那毒菌之毒泰半蘊藏在孢子中,現在只要將孢子震下,就不算功虧一簣。
這種毒菌在古書上被稱為二月奪命,雖然在他前世的世界中並不存在,又或者是在當時已經絕種,可是也算具有他所熟悉的特性。外形並不起眼,甚至很像可食用的無毒菌種,但其毒性卻具有死人帽的特點。
在他前世的世界裡,死人帽又名奪命天使,可謂是菌如其名,是真菌中毒性最強的一種。不過並不具有箭毒木樹汁那種見血封喉的神速。中毒者往往要在半天左右才出現症狀,而且狀似普通的食物中毒,只是盜汗痙攣、上吐下瀉。這些症狀在一天後症狀會稍微緩解,沒有相關知識的人通常會以為自己病癒,便放鬆了警惕。殊不知這恰恰正是開始。之後又會加劇症狀,直至肝功能衰竭而亡。即使在前世那樣先進的社會裡,也是無藥可解的劇毒。
二月奪命的毒性與之相當,只不過症狀的發作是從服食後一個月才開始,中毒者要在痛苦中煎熬一個月才得以解脫。
毒藥劇烈如砒霜、水銀,甚至於金焰毒龍丹,尚有法門可解救。而二月奪命,就算誤食少許,照樣無法可治。
梅若影將取得的孢子粉末封存於一個小瓶中以備隨時取用,揭簾看看天色,已經霞飛幕降。驀地里響起沉沉梆聲,在軍帳環繞的營里迴蕩,晚飯時間恰好到了。
剩下的該考慮一下,怎麼將司徒榮及藏起的金焰毒龍丹取到手,順便將二月奪命送給他嘗嘗新鮮就行了。只是他目前地位太低,又如何才能接近軍中將領呢?
思慮只是一轉,便暗自好笑。
還用問麼,他如今可是軍醫房的醫童啊,要在醫藥里搞些手腳,可不是十分輕易的事情麼。
第60章 交雜
南楚貢王十二年三月,公子小白起軍三十萬,以司徒威霸為副帥,陸續拔營聚於長江之南,連營四十餘里,準備北渡與東齊決勝。
梅若影所在的湘漓郡大營駐兵五萬,且都是裝備精良的精兵,算是南楚軍的主力,日前自駐地開拔,浩浩蕩蕩北進於長江。
軍醫房算是待遇比較特殊的,裝備不以輜重兵運抵,自備有十數套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