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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真的難熬。與一個不想面對卻又不得不面對的人同寢一床,簡直與睡在針氈上被人來個胸口碎大石還要難受得多。

    只能假寐不動,想睡卻睡不著,想走卻不能走。

    不想再在這個人面前表現任何情感。遺憾的、煩擾的、悲傷的、憤怒的、哀戀的……所有的心意深深地藏在心底,全不想讓這個人知道。

    就算難熬,夜始終是要過去的,下仆們終於出來清掃院道了。時刻卻仍十分的早,除了沙沙的掃地聲,就再沒有雜音。

    我闔著眼,靜靜地聽著他悄悄揭開被角,起身著衣。衣服的窸窣聲只響了片刻就停住了。能感覺到他站在床邊俯視的目光,屋裡萬籟俱寂,落針可聞,他的呼吸漸短,最終似堵在了胸口,再不可聞。

    只剎那光陰,門口開關的聲音過去,屋內已經無人。

    睜開眼,看到天才蒙蒙地亮,在鏤花的窗欞上投下了淡灰的色澤,不由得鬆了口氣。

    就像捉迷藏一樣。

    我知道他想對我說些什麼,卻始終裝睡。他也當知我一夜無眠,卻始終沒有說什麼。  

    說什麼呢?我們間還能說什麼?這個問題我自己想不明白,估計他自己也不清楚,所以只能早早地離開了吧。

    天色尚早,熬了一夜,我又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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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薰香剛換,輕而不散的白煙從博山爐頂不規則的小孔中漫出,圈圈打轉,裊裊升騰。

    捧著溫手的湯碗捂在懷裡,盯著那白色的煙氣已經有好一會兒了。又過了一會,看著坐在床邊始終沒走的陳叔,問道:“您要對我說的只有這些麼?”

    他點頭。

    看他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我問道:“還有一事,若影一直不明,不知可不可請總管為我解惑?”

    “請講。”

    “您一直對宮主忠心耿耿,為何會背著他去九陽山?”我盯著他的眼睛緩緩問道,他的眼尾早就有好幾道紋路,如今更是深刻。

    “宮主他……其實也十分混亂,我實在是不忍看到……”  

    “那麼以前一直對我青眼相看,也是因為他的原因?”

    他思考了一下,才道:“其實我是一直看著他長大的。有許多話雖然他沒說,但我也看得出來。其實你們……十分相像。”

    大概聽到這裡,我的瞳孔縮了一下,他立即停住了不講。

    我將手中的湯碗遞出,一直站在一邊的小六立刻上來接了。

    “我能睡了麼。”

    “宮主他當年也非常不幸,才會如此……小影你不要再讓他難為。”

    “知道了。”我倒入被窩中,轉身向里不想再搭話。這回是真的無力醒著了。

    陳總管靜默了會兒,終於起身向外走去。

    “林海如是他師弟?”我背對著他問道。

    陳總管停在門前答道:“宮主非常照顧師弟妹,林公子也十分尊敬師兄。”

    我不再言語,直道門聲響起又靜默,小六端了湯盅湯碗也下了去。  

    心緒翻騰,這裡的人與事,千層萬層,都因劉辰庚一人而與我有了瓜葛。他身邊團團圍繞著如此眾多的人物,都愛戴他,仰仗他。而真正為我的人,又有幾個?

    是的,他的確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如果站在他的角度看這些事,也是情有可原,甚至是不能不為的。然而,他幼時受過深重的傷害,就有理由能夠傷害別人麼?他對我有情,就是我能原諒他的理由麼。

    如果今天站在這裡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如果受了他這樣待遇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那豈不是又要多一條冤魂?

    既然是長年累月的遭遇造就了他多疑的性情,又怎會因我一人而改變?因短短數日間的見聞而改變?今次信了他,是否還會有下一次?

    而最終,我與他的地位並不平等,只是一個任人拿捏的下仆而已。所以有起事來,我不死誰死?

    犯錯是正常的,然而一錯再錯就是不正常的了。我並不是笨人,有許多事情,其實一開始就應該看透,應該迴避,應該防備,然而我沒有。我本來可以獨自生活,可以把握自己的人生,不由任何人掌握控制,要我生則生要我死則死,然而我也沒有把握獨立的機會。

    我以前不走,不是沒想到外面的廣闊,而是一直對這個狹小的空間、這個只有他的世界感到滿意。  

    因為外面太大,太陌生,我只怕孤單一人的流浪,所以一直苟安於狹小的井底,甘當一隻滿足於狹小世界的井底之蛙。

    可是到頭來害苦的還是自己。

    俗話說得在理,可憐人,自有可恨之處。這苦果可都是自己一手種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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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過了四日。時間不長,卻極難熬,因為就算日裡不用與那人面面相覷,可是到了夜裡,同床而眠似已成了一種慣例。

    不過有什麼辦法呢?畢竟有一種忍耐叫做“韜光養晦”。好在如今他們還算是順著我的意,按著我開的方子煎藥,如今身上已經好受了許多。

    身體久多不動,是會出大亂子的,於是在好說歹說之下,小六同意我出去散步,條件是他會一步不離地跟著。

    畢竟是在山頂,風大得幾乎能把人吹得歪歪扭扭。好在穿了幾件厚重的衣服,不至於被吹飛。一路上見到極少的武師護院,但是卻出現了穿著其他統一裝束的人。皮膚大多曬得黝黑,眼目錚亮,只是遠遠地看著我與小六散步,並不上前。甚至我倆走近了,他們還會自動躲遠。多好,不會有人前來敗興。  

    繞到後山的藥圃時,便不見任何人了。風吹得颯颯直響,卻把上風處不知什麼人的對話吹了過來。

    半眯著眼睛看過去,隱隱認出是劉辰賡和孫鳳梅,兩個人在圍著高牆的藥圃外爭論,他們看起來各懷心事,到此時沒有發現我們的接近。

    “……畢竟也是司徒家的人,……何必如此在意……”是孫鳳梅的聲音。

    “你……”劉辰賡轉身正欲與她說什麼,終於看到我與小六兒。

    他嘴唇動了動,每聽到他說些什麼,但看那口型,估計是低聲喚了我的名字。

    突然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自從我醒來後,他好像沒有再叫我小影,取而代之的,是叫我若影。雖然感覺上更像平輩相交一般,卻也拉開了些許距離。不知他是否也察覺到這件事?

    可是他究竟想要表達什麼?他既然說不出口,我也沒心情深究……輕輕頷首,轉身離開了後園,小六兒看看他們,又看看我,還是選擇跟了上來,留下怔然矗立的兩人。  

    他的猶豫、懊悔、徘徊、躊躇,我一點也沒看漏,甚至是看得清清楚楚。恐怕他也沒想到會表現得如此明顯吧。

    陳叔說得對,我與他真的很像。面對著越是親近的人,越不願意給他看到自己的軟弱,越是逞強得辛苦、掩飾得辛苦。反而地,若是面對無關緊要的外人,則根本不會有一絲感覺,更談何掩飾。

    只是,如果兩個人都是什麼也不說,又如何能夠互相理解、相互信任?

    第26章 青陽宮篇終章——風起

    陳叔說得對,我與他真的很像。面對著越是親近的人,越不願意給他看到自己的軟弱,越是逞強得辛苦、掩飾得辛苦。反而地,若是面對無關緊要的外人,則根本不會有一絲感覺,更談何掩飾。

    只是,如果兩個人都是什麼也不說,又如何能夠互相理解、相互信任?

    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催促著我離開。我知道,這是我的心聲,所以沒有違背。

    詭異的日子我已經沒有興趣再忍耐下去了。憑著聲稱自療寒毒,讓小六兒和陳總管分別幫弄來了需要的藥材,累積了數日,已經大約達到了自己需要的量。

    他們不會知道,這些看似無害的藥糙,其實能製成極為厲害的麻痹藥。聞著像是普通的藥味,吸入之後卻讓人身體麻痹無法動彈,只是神志還是清醒著的。罷了罷了,要讓他們不起疑,就只能配出這種藥了。迷幻神志的藥物,他們根本不會讓我沾。  

    第一個遭到毒手的,是小六兒,看到他氣得快吐血的眼神,心情突然大好。有種小學時準備秋遊的興奮之情。快手快腳地剝下他的衣服換了上。好在他如今與我身高相當,換上了倒也有幾分像——只是我臉上那塊紗布,看來只能靠戴斗笠來遮掩了吧。

    一路上還算順利,那些武師護院要麼是被我裝病痛趁之不備施以繡花針刺穴,要麼是被麻痹了身體氣得要吐血。

    總之,一切進行得無聲無息。然而眼看著快要到了山腳,他卻從山上風馳電掣般趕來。

    他大概仗著修為深湛,並不擔憂我的藥物,直直地追來。只是這個麻痹藥十分霸道,沒能讓他如願。

    他被我扶倒在地上,面上是那塊已經太過熟悉的面具。

    到了如今,這人還蒙著面,既然身份已經人盡皆知了,還有何用?難道真如陳叔所言,是為了蒙住與父親相似的面龐麼?

    那我又該如何自處?與他相處日久,恐怕都已經沾染上了他的氣息,又該如何遮掩,如何忘卻?

    其實我與他是真的像。心中都有怨、有恨、有傷,但都不願意給任何人看,只深深地埋藏在最隱秘的角落。就算身邊的人靠得再親近,也不願意讓他們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所有的弱點都深深隱藏在自己設置的那副面具下面。  

    揭下他的面具,慢慢俯下身子,對上那雙錯愕的眼,我的發沒有綁緊,滑了幾縷下來,輕輕拂在他雖英氣豪邁卻無一絲傷痕的面上,一時間氣息可聞。他的氣息越來越是粗重。

    我突然笑了,說道:“算是我索取的一點補償吧,這個非常值錢的面具我收下了。”

    語畢,起身。一邊將那面具收入懷中,一邊打算著如何切割變賣,換為盤纏路費。不忍再看那雙變得驚恐焦急的眼,毫不猶豫地拾起包袱,向外走去。

    甫一舉步,突聽得身後幾聲劇咳,夾雜著液體逆流的聲音。詫異下回頭看去,卻是他口中悽慘地嗆著鮮血,正緩緩地自地上站起,雙唇開闔著努力要說什麼,無奈湧出的血越來越多,阻了他的聲音。

    “你!”我驚怒。

    這人,竟瘋狂至此,逆行真氣強行逼出藥物。我雖想離開他,卻也不是希望他死,從包袱中取出幾根銀針,為他止住翻騰的氣血,還未得鬆手,卻被他牢牢鉗制在懷中。

    掙了一掙,沒能掙開。只能被他抱得越來越緊,深深埋陷入那個過於寬厚堅實的懷中。

    “不要走!海如與梅叔去找聶憫了,你要對我怎樣都行,只求你稍微等幾日,一定能把那毒給解開。”他的聲音沉沉地從頭頂傳來,他終於沒再把話停在半截。

    我嘆了一口氣,在他懷中悶聲道:“這樣糾纏下去,任何人也不會好過,除非我能忘了一切。放開吧,我畢竟是要走的。”

    他身上震了一下,摟得越發的緊了,半晌,才有些氣急地問道:“走……你要走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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