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90頁

    又過了片刻,司徒凝香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又仔細看了若影兩眼。剛才給他清洗時沒有洗下什麼色料來,這個當是沒有經過易容的顏面仍然暗淡而普通,於是問道:“我記得很久以前,你不是說過若影長大後會大變樣嗎?樣子雖然變了,可是仍然一點兒也不像我們啊。”

    “我也不像我的父母。成年後的長相似乎是與周邊的環境、經歷和性格有關的。”

    “為什麼你們西戧人的規矩這麼多啊。”規矩十分地多,其中就有一點讓他至今不解。

    雖然說並不是每個都可以,但是西戧族的男子中竟然有一些人也能誕下後代。在真正見到之前,他一直以為這些人大概是雙性兼有。可是真正見到之後,才知道,原來與正常男子一般無異。能夠生育,似乎是因為在這些為數不多的男子腸道內,附著著不易察覺的育兒囊。

    而最讓他不可思議的就是他們所誕下的孩子,在十五歲之前雖也能說能動,但卻並不能自主,只是一味地聽從,就像是被人操縱的傀儡般。這種情況要一直延續到十五歲的成年以後。

    許多人已經淡忘了西戧一族的傳說,但是司徒凝香廣閱書籍,行遍天下,他知道西戧一族,自遠古就已有。  

    在西戧人自己的神話中口耳相傳,每隔千年時光,必會有神人降生。

    五千年前之燧火氏、四千年前之農墾氏、三千年前之宗國氏、二千年前之綏鐵氏、千年前之醫毒氏——相傳這些天生便具有超越常人智慧的人物,都是出自西戧族男子的後代。

    數千年來,西戧族人雖然因為生育方式的不同而隱瞞身世,混跡於俗世之中,卻也因代代相傳而掌握著外人所不知道的知識。

    即使在司徒氏統治著這片四國之地的那段過去,即使司徒氏想要清除一切與常人有異的民族和事物,最終只能讓西戧族隱藏得更為隱蔽,更不讓人察覺。

    所以現在,他不由得將最後一線希望,寄托在西戧人非比尋常的屬性上。寄望著,這個離開自己這麼多年的孩子,這個在他和聶憫不在的時候、他和聶憫不在的地方,遭受了這麼多這麼長久的非人待遇的孩子,能夠享有上天恩賜的一點恩惠。

    傳說中不是說每千年必有超越常人智慧的孩子誕生嗎?傳說中,這些人物不是或教人鑽木取火,或授人農耕的先賢麼?

    那麼,他什麼也不求,不求這個孩子能夠名留千古,不求這個孩子能夠名揚天下,只求自己的孩子得到上天的恩惠,擁有能夠自救的智慧。  

    **********************

    將近天明的時候,自外面歸來的林海如替下了聶憫,他側躺在若影身邊,毫不吝惜地輸入自己的真氣。剛剛煎好的藥湯擺在一邊的矮凳上,熱騰騰的蒸汽泛著暈黃的光芒,蒸騰飛舞。

    失而復得的喜悅過於巨大,他知道現在還沒有品味出其中的甘甜,心中卻越來越使疼痛澎湃。

    身旁的青年變成這樣,自己也一個不可饒恕的幫凶。若是那時再勇敢一些,再強橫一些,片刻不離地待在近旁,就算不能完全避免不可預知的災噩,但至少也能為若影抵去他所見到的所有傷害。

    可怎知這個若影竟然是司徒氏派來送死的羔羊,又怎知劉辰庚是如此下得了狠手的惡狼。

    於是在一種極為深刻的悔恨中,他騰出一隻手來,撫上若影的眉眼,一遍又一遍,溫柔地描摹著那清晰細緻的輪廓。

    關於西戧人的事情,他斷斷續續地聽兩位師父說過,也在一些險遭銷毀的古籍上看過。西戧人未成年時與成年時的樣貌會差別極大,但是他並不在乎。他身側這個一直昏睡著的青年的的確確是若影,不論外貌差別多少,變成什麼模樣,都是他最為重要的人,這樣就足夠了。

    

    但是他不知道,這片刻的安寧與相聚能否持久。若影身上的毒已深入經脈,不知還能支持多久。

    上一次的失去始於若影的不告而別,在多日的搜尋未果中,將絕望的寒冷緩慢地侵蝕入他的心脾。可他仍能告訴自己,未見屍骨,也許還有希望。就算再渺茫再不可能,也是希望!

    可這一次他不會再次放手,不會稍離半步。如果失去,定是因為……如果真的無法清除冰魄凝魂,他面對的將會是慢慢在自己懷中冰冷的若影,會親眼看著他在可觸摸的地方變得青白僵硬,變為毫無生命和溫度的屍體。

    若是如此,他不知道自己還要怎樣將這行屍走肉的生活繼續下去。

    驀地,身側的青年突然掙動,繼而喉中發出隱約而沙啞的呻吟。

    林海如斷了思緒,驚喜交集,忙支起半身,輕聲地喚他的名字。

    隨著他的呼喚,梅若影在一陣輕顫中終於睜開了眼睛。

    第83章 此情是否仍追憶

    青年柔軟的睫毛顫著,在林海如若驚若惶的目光中,雙目終於睜開了一線。

    “若影?”林海如的聲音很低很低,如同怕驚嚇到他一般,又或是……怕驚嚇到了自己。  

    四年以前,兩人是怎麼相處的,林海如一刻也沒有忘記。但是如今,局限於知己間相知相敬的君子秉性已經消逝殆盡,在長久的絕望和希望的折磨下消失殆盡。

    他此刻,只想,毫不保留地痛惜,痛惜身側這個失而復得的青年。

    但是若影只是睜開了眼,目光渙散而迷濛,過了片刻,又合上了眼,身體仍似在逃避著什麼無法緩解的痛楚般輕輕掙動。

    “哪裡痛?”林海如握住青年冰涼的手。這手在被中捂了這麼久,依舊不見溫暖。

    梅若影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含糊不清的呻吟,竟然是沒有清醒。

    林海如心中悽然,不是沒有聽說過冰魄凝魂發作時的苦楚,若是讓人好受,也不會被冠上天下奇毒的名譽了。原先若影陷入沉睡,還可躲過一時的痛楚,可現今正漸漸清醒,又該如何是好?

    如果他清醒過來,定會強壓著難受和苦痛不吭一聲。

    正是當下此時,將醒未醒之際,失去了意志力的掌控,身體才會本能地做出被冰寒切脈割骨、被裂痛壓榨擠迫下的反抗和掙扎——就如四年之前,林海如親手為他治傷時所見一樣。  

    多想讓他不要這麼堅強,不要這麼隱忍。如果自己能提供決不背離的臂膀,是否能讓他對自己放鬆一些呢。

    林海如深深地壓抑著自己的呼吸,忍耐地止住自己的顫抖,終於伸長臂膀取過一邊的湯藥。

    在送出又一道溫和的真氣後,他抽出了另一隻手臂,將若影穩穩地嵌進懷中,執起藥勺,在嘴邊試了試溫度,而後極為熟練地叩開若影的唇口,送入他的喉中。

    希望你能好起來,希望你能睜開眼睛。

    不要再一個人獨自撐持,現在,我不會再讓任何人能傷害你,包括我自己,也絕對不能。

    所以,趕快好起來吧。

    這麼在心中默默祈禱著,林海如用自己的身體緊緊地包裹著青年,希望能給予這具冰冷的身體更多的溫暖。

    *********************

    夏季剛至,清晨的來臨比冬季早了許多,天色現在已經蒙蒙地亮了起來,又是一夜過去了。

    劉辰庚在軍營中大步沉穩地行著,營帳間已經有許多人起來準備飯食。

    不知為何,這幾日他總是寢食難安,似乎有什麼天大的事情正在發生在自己周邊——又或者,僅僅是因為大戰將至的緊張?  

    安營紮寨至此處接近北燕的邊境,遠離他所熟悉的宮室,面對的卻是他所熟知的詭謀爭戰,他應該不會有什麼緊張的感覺。

    但是近日來,在公務纏身之外,在夜裡獨眠之時,就會覺得,心裡有一塊已經空了。應該是在許久以前的那個春末夏初的日子,有一塊非常非常重要的靈肉,就已經被毫無保留地挖出,至今仍在無人知處鮮血淋淋。可是就算發現了又如何?就算承認了、坦白了,他還能如何?

    事情已經至此,遺憾早已發生,至今,根本毫無挽回的餘地。

    應該是最近事務繁忙,忙到無暇隱藏為此而日漸陰沉的臉色,就連歲寒三友的糜去病也頻頻詢問他是否有心疾。

    心疾?

    嚇,滑天下之大稽。

    劉辰庚面色陰鬱,迎著快要升起太陽的方向,一直大步行進。直到面前出現幾頂泥黃色的營帳。他停下腳步,躊躇半晌後,如以往一般,仍舊想要轉身離去。

    一邊搖頭嘲諷著自己的淺薄,不就一支破笛子罷了,他早已丟棄了的,早已默認是屬於那個嚴九的,他如今還有這麼多正事要做,幹嗎還要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前來?就為了那一支挽不回過往的破笛?

    可笑,婆婆媽媽什麼時候成了他的秉性了。  

    正這麼想著,他腦中猛然一空,猛地停了動作,雙腳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釘在了那裡。

    有一種香氣正傳了出來——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般的刺骨冰寒,非常非常淺淡稀薄,如果是常人,定然察覺不出。

    但是對劉辰庚來說,這氣味無異於血殺屠場上的腐敗之氣,曾在他腦中烙下了擺脫不去的噩夢。

    冰魄凝魂毒發時的血香。

    ************************

    林海如正餵完了藥湯,要把碗放回去,隱約聽見有人向這邊行來。

    那人在帳前停了片刻,轉身正要離開,猛地卻又停住了動作。

    林海如心中猶疑,舉著藥碗的的手臂就這麼伸長著停留在半空中。因著這個動作將若影半壓在身下,他只覺安寧靜謐的滿足盈滿全身。但是帳外來人不能不讓他在意,那人武功極為高強,吐吸腳步幾乎輕微得連他也無法查知其存在。

    究竟是誰?修為高絕至此,並且對他而言,這樣的聲律節奏,還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熟悉。

    停滯在半空的手臂懸然一顫,林海如呼吸滯了半拍,一咬牙,趕緊將藥碗放好,撐起身來。  

    剛包裹好懷中的人,帳簾恰被一人甩開。

    迎面,穿過重重樹影帳間,照入了旭日露出地平線的第一縷陽光。來人夾著晨曦的薄霧冰涼,大步邁入,正是已經許久沒有直接面對的劉辰庚。

    “你……”猛然地,劉辰庚在那縷淡然寂寞的薄光中見到辭別許久的林海如,剛剛甩開帳簾的手臂就這麼僵在了半空。

    四年裡隱約糾纏著他的噩夢就此清晰了起來,在這故人重見的一刻,在這冷香彌繞的帳中。

    林海如,林師弟,林宮!

    不論是哪一種身份,對面正撐起身來與他隔空對望的人,無異於另一個自己。

    另一個自己!

    這些年來,他從不願想起林海如辭別他時的景象。因為在那時的林海如一直避開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深悔與憤怒。

    那悔,那恨,是如此之深切,讓他看到了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個真實的自己。

    一經失去,還能否重得?若是懊悔,還能否重來?

    那麼此刻,這猶如地獄之火,又猶如噬心毒蛇般,正順著他腳跟漸漸綿延纏卷而上的痛與自責又是什麼?被他遺忘了這麼多日夜,被他壓制了這麼多日夜的絕望又是什麼?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90頁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