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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癯的長者看看林海如,又看看從容不迫的雷雙,突然嘆了口氣。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又笑了出來,伸手將站起的青年壓坐回原地,自己則到了雷雙另一邊,也席地而坐,絲毫不怕沾污了從來都是一塵不染的外袍。
“可是高醫正,這麼熱,葦管靠濕布條就能不裂?”
眾人一看,這個敢於突破靜寂的人果然是言語莽撞成習的覃快。
聶憫則絲毫不以為意,轉頭向執火的青年道:“適才算我多言,插入了話題。這次可不敢再做僭越。”他雖知道原因,但向來謙虛包容,只怕搶了年輕人的風頭,絲毫不在意別人會以為他並不知道。
這個長者也算是中正和平的人,謙遜有禮又不顯軟弱。梅若影越發覺得這位長者外儒內剛,再狂傲自大的傢伙到了他的面前,磨也要被他磨軟了。更何況他自己本就不狂傲,也沒有理由不說話,於是向覃快釋道:“你上次不還用樺樹皮做鍋裝水熬藥?你不是還跟我說過樺樹皮為什麼不會爆裂,難道你給忘了?”
覃快掐著下巴想了想,終於想通,只要溫度不過高,如何會爆裂?拍手笑道:“你這原來是學自我的主意啊,哎,乖徒兒還不來給師父叩三個響頭?”
眾人聽了都為他的大言不慚樂開了鍋。
聶憫隔著中間執火的醫童看向靜默不語的徒兒,又看向笑語甚歡的眾年輕人,突然想起這個青年當年叩頭拜師的情景。這徒兒當時也正是這樣無憂無慮的年紀。卻經歷良多,失去的更多,不知不覺間變得謹小慎微。及至四年前九陽山上重逢,這徒兒又漸漸變得沉默寡言,疏遠人群。
此時聞到酒香蒸起,透過葦管噴出,溢得空氣中陣陣香醇,醺然難言。果然是歲月不饒人,不知不覺間,已經這麼多年過去。這其中的苦樂,豈是一兩壇美酒佳釀可以道來的。
隨著香醇的氣味漸漸淡去,專屬於酒精的味道愈發濃了。梅若影不知身邊人的心事,在手上套了層葛布壓到壇上試溫。隔著葛布也很快感到了熱量,他所需要的溫度終於達到了。
適才放出的是沸點低於酒精的芳香物質,現在噴出的東西可不能浪費。迅速將葦管另一端插入浸入涼水的銅壺中。
自來到這個世界後,需要的東西基本都要自己製作。就連前世在醫院予取予求的酒精亦如是。所以這樣的事情做得多了。剛開始也會遇到非常多的問題,但是多次反覆後就能找到最佳的途徑。因為所謂的“人”,靠的就是用自己的智慧解決問題。
在這個連燒酒都沒有的時代,他所直管的物稀為貴閣卻已掌握了製作酒精的方法。不但酒精,連配套的玻璃器皿、簡易溫度計都已經漸漸完善。靠的並不是他一人的智慧,是許多技藝精善的工匠共同完成的。
想到群竹山莊裡為了突破手中的一個難題,會寢食皆忘、會憂心忡忡、會借酒助興、會大喊大叫的各有性格的工匠,青年突然起了一絲歸心。
他這個無家可歸的遊子,也有如此掛懷的歸宿。
銅壺中液體漸漸凝集,酒罈的溫度繼續上升。將葦管拔出,需要的東西已經到手了。
尚記得北京的二鍋頭酒就是用這種方法將低度釀酒的酒精蒸餾出來的。蒸一次要換三個鍋頭。低溫時蒸出的第一鍋是低沸點的芳香物,而後才是高濃度的酒精,第三鍋則是酒精很少的水。因為主要取用第二鍋的酒液,所以才叫二鍋頭。
若不是當年與同好們以二鍋頭的來歷來打賭,並且還因之輸了一頓羊肉泡饃,否則大概還要花許多功夫才能想到蒸餾的程序。
只是這次溫度控制得嚴,蒸酒前又加了生石灰反應掉了部分水分,蒸餾後得到的大概是百分之八九十純度的酒精,再調入一些水就能得到比較標準的消毒用酒精了。
覃快看得蹊蹺,問道:“這就是你說的那種比烈酒還要烈的烈酒?”
梅若影失笑點頭,將銅壺遞了過去,說道:“你嘗一口試試看。”
此時的酒都是釀製,就算所謂的“烈酒”也是可以神跡般喝上二三斤不醉的東西,連燒酒都及不上,何況這種濃度的?
覃快不知道厲害,仰頭一口喝了下去。卻沒眨眼的工夫,只聽“噗”的一聲,一股酒箭自他嘴中噴出,she了老遠。對面的醫童們沒想到反應這麼厲害,起身不及之下,紛紛滾避,驚叫一片。
覃快也顧不得旁人的失態,驚跳老高,拋下銅壺狂奔向水源,聶憫眼見一壺剛製得的濃酒即將下地,二話不說飛身搶出,張臂一攬,要將尚在銅壺收回來。卻不料幾乎同時,另一邊也伸來兩隻手臂,原來是他的徒兒和那個醫童。
三人武功都屬高強,應變又快,趕緊止了去勢,收了手臂。
耳邊聽到覃快怒吼的聲音:“燒、燒、燒死我了……”
聲音漸去漸遠。
林海如和梅若影都有些驚詫地看向對方,林海如因為這個性格捉摸不透的青年之謙讓而覺得莫名其妙,梅若影卻因林海如的位置而心有所感。
林海如,適才,從他身後伸出手來。
曾經,他任自己在他書房內隨意尋書閱覽。曾有一次,那書架太高,幾經踮腳也夠取不到。高高一跳,卻引得半格書本落地。那時,卻有這樣一隻纖長矯健的手臂自身後伸出,為自己擋了開去。
五年前並沒有深思,為什麼林海如在擋開書籍後會輕柔地扶上自己的項頸,為什麼會有無奈的嘆息逸出嘴角,好像有什麼無比珍重的物事必須捨棄般無奈。因為他的神色太過平靜,平靜到毫無破綻。
一曲不讓自己得知名字的琴曲,時至今日才得知的那個包含兩人名字的曲名,可足以說明這些無言的糾葛?
遲疑僅僅一瞬間,也足以讓一個銅壺落地。梅若影回過神來,但沒聽到物件落地的聲音。轉頭一看,原來是高醫正早已截住了壺的下跌之勢,看著他和緩地問道:“這就是你所說的可防感染的藥水?”
“再調製一下便是了。雷家世代以仵作為業,為屍毒所害者眾,用此酒可防屍毒感染。”
“是麼。”聶憫眼睫一沉,隱去了有些許複雜的目光。
他已經知道這個青年並非雷氏後裔,這些許的煩擾,便是因對方的本名而來,仍是沉穩地吩咐:“藥理上的確如此,只可惜製作過於複雜費工。以後便由你負責提煉,沐醫正負責保管,專用於校尉以上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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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如一步不停地趕往營旁不起眼的一角。
適才一名隨軍的雜工闖入了醫帳,因一個軍jì不堪玩弄,奄奄一息。這番沖闖也驚擾了將近就寢的眾人。那雜工闖過士兵的阻攔前來,身上儘是被阻攔毆打的痕跡,神色慘然地伏地乞求,祈求醫正為那軍jì救治。
原本軍jì生死,軍營概不負責。但是那雜工不顧軍規,已經是抱著必死之心前來求救。
林海如如飛而行,繞過準備就寢的兵士,重複著通行的口令,通過了重重的帳幕。
是否軍jì並不重要。於他而言,若是能救助被無辜摧折的生命,也是些許的解脫。
軍jì所在的營房就在眼前那個不起眼的角落,林海如吸了一口氣,正待加急腳步,身形卻在將要經過三五個回帳的士兵時無言輕震——因為那片段對答中的一個名字。
幾個士兵認得這有名的醫正,側身讓開道,而後又說笑著繼續行路。
林海如卻徐徐緩了腳步,無聲地停了下來。回身看向那幾個毫無所覺的士兵,雙目冰冷,殺意漸起。
握緊了拳頭,又放下。又握緊,再放下……
反覆數次,終於高高舉起了手掌,卻是狠狠擊落在自己胸口。
清醒點吧,司徒若影的名聲在世人眼中已經壞到了極致,這是早已認清的事實不是嗎。天下傳謠者何其之多,若是將他們一個個地殺滅,江湖上不知還要掀起什麼樣的風浪。
若影受到了常人難以忍受的錯待,是否懷著仇恨?是否也對江湖俗世的傳言不甘氣憤?
他只知道,那個少年只是一言不發地離開,一言不發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那少年肯定有怨也有恨,卻不會因怨恨而瘋狂,不會因被傷害而遷怒無辜。那少年即便會報復,也會懶得耗費精力濫殺僅會傳謠的庸俗人。
是的,他畢竟曾是能與若影抵足夜談的密友。如此傾心的相交並非為地位相貌,而是因那隱然透出的為人處世之道。那少年在旁人目光不及之處暗自苛求克制,卻也無時無刻地吸引著自己的目光,終至再無法稍離片刻。
人生在世,知音幾何?
若是妄開殺戒遷怒於人,可還能有資格做那個少年的知己之交?
今生今世,情人已漸漸無望;至少要留個彼此會心的至交。
第67章 故人兩名
幾個士兵繼續無知無覺地走著,繼續著興致上的話題。
其實他們提起關於司徒若影也已不是第一次。畢竟司徒家族在南楚地位是難以想像的高,能有這麼個人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且又不會惹得那個家族生氣,想不談也實在太浪費了。
有人想談就有人傳,於是將司徒若影在東齊時如何淪為別人的侍寵,如何承歡於他人膝下不知廉恥禮儀,又如何於當年青陽宮與九陽教一役中,被南楚人擒住,遭數人強迫著上了,終是遭了叛族欺祖的報應……之類的事情傳得繪聲繪色,有如親眼所見。
講得正興起,回帳休息的號角突然長長響了起來,其中幾個忙不迭地拽著褲腿跑了開來,只剩下兩個繼續不緊不慢地說笑。
“老打,你笑得倒是開心,想到什麼了?”其中一個粗壯的渾漢歪歪笑問。他們兩人改名換姓四年,平日都以假名相稱,私下裡還是習慣用著以前的名字。
年紀稍長的枯槁中年滿臉帶著褻笑,卻渾然不覺,反問道:“有麼?”
渾漢桶粗的臂膀往中年身上一搭,意有所指地道:“莫不是因為那個被咱們玩過的風雲人物?”
中年聞言足下踉蹌了一步,慌慌忙忙四處環顧。好在此時兵士們要麼已經回帳安寢,要麼還正焦急趕路,沒有哪個人注意到這些談話。
“怕什麼,當年做那事時都沒見你怕過誰來。”渾漢漸漸壓低了聲音,半個身子都靠了上去,在他耳邊噴著氣。
中年想了想答道:“我們現在雖託身庇護在孫大人身邊,卻也因這事情必須改名換姓,還是謹慎點好。”
“有什麼好謹慎的,那司徒若影大概也腐爛成灰了。倒是沒有能拿這事去向兄弟們炫耀,正讓我憋悶得慌……”說到半截,渾漢止了話語,原來是一隊巡兵正打前方橫走。
巡兵見這兩人大搖大擺,毫無著急回帳之態,隔遠喝問起兩人的身份。
渾漢亮了亮腰牌,原來竟然是校尉級別的軍官。巡兵趕緊賠了個不適,又繼續向前巡去。
枯槁中年見那隊人走遠,才接著剛才的話題道:“你還想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