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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到了晚上,又會是別樣的情形。
幾個堂親的孩子們總會睡在一起,於是形成了沒事打打賭的習慣。若是輸了,就要先洗澡。洗完澡出來,就要馬上滾進那個長長的通鋪上去,負責暖床。
對於所有的孩子來說,最討厭最難受的事情,莫過於在濕冷的冬天的夜裡爬上cháo濕又冰涼的床褥里暖床了。
那時候常常會停電。於是不大的臥房中會點著並不十分明亮的煤油燈。因為用了太久,煤油燈的玻璃罩殘破了幾片,會隨著風晃晃地搖擺。於是在等待著堂兄弟姐妹們洗澡出來的時候,就只有一邊咬著牙打著寒顫,一邊誠惶誠恐地看著木桌木椅在殘破的泥牆上扭曲擺動的影子。
在模糊的印象中,即使是那樣,也是多麼的幸福……
如果那時候能夠忍住一時的好奇,如果沒有一心一意想要立世行醫,如果沒有偷看族中秘藏的典籍,後來應當就不會被族中老人們逐出鄒門了吧,後來就不用一直旅居他鄉了吧。
就法律上而言,自然還要承擔著贍養父母的義務,但是紹興的本家,再也不能踏入一步。
有多久,沒有這樣面對著自己真實的心情了?
真的已經,好久沒有想起被逐出家門的事情了……這麼多年來,一丁點兒也沒有想起過。
似乎一直在逃避著,似乎一直在害怕著,一旦承認,就會深深陷入後悔和痛苦的深淵。所以一直都轉過身去,背對著自己的心情,背對著那隨形附影的孤寂。
還能記得,遠離家鄉的時間裡,那模模糊糊的燈光。
有時候,不自覺地,搭乘上擁擠的公共汽車,一直坐到京郊。也是冬天,外面也很冷,但是因為擁擠了許多的人,公車裡變得十分悶熱。
竟然會有點兒喜歡這樣的悶熱。
公車越行越是遠離市區,天色漸漸地越來越暗,直至再也看不到自然的天光。
車上的人也漸漸地少了,座位越發地多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自車窗fèng中溢進來的寒風,嗖嗖地,一刻不停。
但是路邊那些疏落的民房中,透出的昏黃的燈光,卻顯得那麼溫暖。那擁擠而低矮的破舊的房子,卻顯得如此遙不可及。
就這麼靜靜地坐在搖晃的車中,坐在靠窗的座位,把頭擱在晃蕩震響的窗玻璃上,看著道旁遠方,自狹小寢居中透出的燈火,映在窗戶里的模糊的人影。
那時候在想什麼呢?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麼被摒蔽在眾人之外。
似乎有個隱約的期望。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能夠回到被逐離家門之前的時光,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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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若影安靜地躺在床上,不論怎麼呼喚,都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被褥鋪得很厚,那虛弱的身體深深陷入其中,卻似乎還覺得很冷,烏黑的眉深深地蹙著。
林海如收回搭在梅若影腕上的手指,默默看向聶憫,而後轉向司徒凝香,最後是站在一旁的顏承舊、洪炎和鄭枰鈞。
他們經過幾日的奔走,目下總算是到了東齊軍營中。因為堅壁清野的緣故,由南楚軍直至東齊軍間的路徑周邊百里,都已經毫無人煙。有條件安靜療傷的地方,最近的便只有這裡了。憑藉著七皇子特請的貴客身份,鄭枰鈞將他們帶回群竹山莊眾人所居的小隊安置。
“你覺得如何?”聶憫問道。
對於若影的狀況,他自然診斷得清楚,但是面對著的畢竟是自己至親的骨肉,司徒凝香雖然擅於解毒,但是面對無藥可解的冰魄凝魂,也是一籌莫展,所以他想要聽聽林海如的意見,想要聽聽,這個當世之中,醫術已經步步緊逼自己的徒弟的意見。
林海如看了看若影,沉吟片刻,道:“當務之急,還是要克制他體內紊亂的氣息,我的意見也與師父相同,輸入真氣制御主脈。剩下的,就靠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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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承舊被鄭枰鈞硬拽得踉踉蹌蹌地出了帳來。
迎面she來的日光讓眼睛一陣難以忍受的刺痛,他閉上了眼,沒有看到洪炎已經在帳外遠處等待。
“沒聽到他們叫你出來麼,”到了洪炎身邊,鄭枰鈞才用力一甩他的手道,“你還賴在那裡幹什麼?你醫術高明?”
顏承舊這時才睜開眼睛,似乎茫茫然地想了一會兒,復又回身向帳篷走去,道:“至少只有我知道他的輔脈走向如何,再說,他們身份曖昧,你們就能放心?”
就算四師父和鄭枰鈞放心,他自己也不可能放心。那個林海如他是知道來歷的——青陽宮滄雲老人四個徒弟之一。
林海如,這個名字並不陌生。
對於他來說,甚至是個可以刻入骨頭銘記在心的名字,並不是因為少年時數次平手的不甘心,更不可能是自己對他存有什麼異樣的感情,而是因為梅若影的關係。這些年過來,與他相處日久,對於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觀察入微到梅若影絕對想像不到的地步。
於是他知道,在談及青陽宮不多的場合中,若是提到林海如這個名字,梅若影的臉上會浮現出自然而溫暖的笑意,似乎他在青陽宮中並不長的歲月中,只有這麼一個人帶給他真正發自內心的那種支持與溫暖。
在言傳中,他知道了,在那樣災難的日子中,最後是林海如將若影帶出了噩夢般的處境。在那一場血雨紛飛的戰役中,是林海如用自己搖搖不支的身軀護住了懷中的若影。
所以那個對敵的夜晚,當他認出了林海如的身份,就立刻判定出他不是敵人。
如今,這樣一個只言談中出現的人,終於化作了現實的身影,站在他的眼前,讓他如何能不心急。
生怕,若影自此跟了這個人離去,自自己可以觸摸的範圍中離去。
“承舊。”洪炎發話制止了徒兒,道,“你就讓他們父子三人安靜一會兒吧。”
“父子?”顏承舊停住了腳步,有些震驚地回身看來,“三人?”
“總之……”洪炎搖搖頭,他們之間的關係連他也不能理解,縱使一路上司徒凝香已經向他大略解釋過一遍,“總之……”
總之了半天,洪炎也想不出有什麼可以總之的。
三個人,就這麼分成了兩邊,默默地對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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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茶,澀而苦,冰涼。但是在這樣的苦澀之後,仍然有著甘甜的餘味。
林海如坐在樹上,軍中沒有上佳的茶葉,他也並不介意,就著陣陣的冷風,一口一口慢慢酌著水囊中的冷茶。
有著幾位當世名醫的調理,若影的狀況總算平穩了下來,本來說應該放心了,但他的心情卻仍然煩亂。
口中所咽應當是粗茶而已,卻讓他有泫然般的醉態。
四近巡邏的巡兵認得他是群竹山莊帶回的客人,並不驅趕,只是遙遙觀望。
司徒凝香走出帳來,見到的便是這麼一個悶聲不語高高掛坐在樹上的徒兒。
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縱身躍上,悄無聲息地落在林海如身旁一枝上。
直到有人突然侵入了戒備領域,林海如仿佛才從自己的思緒中醒來,轉目看向來人,愣了一愣,繼而雲淡風清般地問候道:“二師父。”
司徒凝香點了點頭,在枝上坐下,看著徒兒又自飲了起來,不由一聲苦笑,問道:“你似乎很不開心?”
林海如這次仍然沒有立刻說話,舉起的水囊湊在口邊,過了片刻才突然不答反問道:“師父怎麼出來了?”
“聶憫正給他調息,沒事的。”
“哦……”
“你現在在想些什麼,和師父說說吧。”司徒凝香道。
“我在想,若是若影醒來,該怎麼面對他。”
“只是面對?再沒有其他意思?”林海如對若影的心思,他怎麼會不知道,若不是因為若影,這個痴傻的徒兒這數年工夫又怎會變得如此冷漠難親。
林海如沒有回答師父的第二個問題,只是說道:“我想來想去,似乎這幾年來都沒有做過違背他心意的事情,縱然仍然愧疚,也應該可以不再逃避了。”
“他的心意?”司徒凝香道。
“師父,你是否還記得當晚,孫玉乾用覃快的死來亂我心神?”
司徒凝香淬了一口下樹,為著聽見那個已經成為太監的男人的名字。
“其實當時我就想告訴他,那只是枉然。這世間,能亂我心神的事情已經極少極少了……除非,他有本事把兩位師父怎樣。”一邊說著,他哼哼地笑了兩聲,頗為嘲諷,“誰知剛那麼想沒多久,就真正的神魂大亂了。”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當時明明知道若影所追逐的是劉辰庚,為什麼我明明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卻仍然還是越漸傾心,甚至……動搖。”
司徒凝香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徒兒繼續說下去。
“在這四年裡,我想明白了。我喜歡他的,既沒有身份地位的因素,更不是因為長相容貌,也不是文採風華。而是在他日常言談中,在他平日的接人待事中,所流露出的那種平淡。有些人對他毫不重視,甚至欺壓,他也絲毫不在意……不會想要報復那些人的漠視,更不會用什麼壞心眼去打壓別人,爭取自己的地位。
“在沒有遇到他之前,我會認為這樣的人是懦弱、軟弱,是個連自己也不會珍惜的笨蛋。”
“那麼現在呢?”司徒凝香問道。
林海如嘴角露出淺淺的笑意,那笑痕雖然淺而細微,卻好像一夜吹得萬樹開般的東風,溫柔而輕暖。
他知道被人漠視,乃至於無視和排斥是什麼樣的滋味。
因為在少年時成為劉辰庚師弟的他,也曾遭遇過旁人的漠視。當時似乎無論什麼人,都以前任宮主首徒的師兄為尊,對於其他幾個師弟妹,尤其這個半途改從滄雲老人為師的他,都是可有可無的態度。
甚至會有莊丁認為,他這個憑空中多出來的人,憑什麼站在青陽宮眾人的頭頂,憑什麼高高在上地成為滄雲老人的四徒之一,因而排斥嘲諷,不絕一時。
對於家破人亡,後來又與兩位師父離散的他來說,那種感觸格外刻骨銘心。仿如被所有人摒棄在外,孤獨而無助地一人彷徨。
為了有能力找尋自己失蹤的兩位師父,他一直以來默默地努力,漸漸地長大,直到終於不再有莊丁敢於當面挑撥他的地位,可就算在人前總是嘴角噙笑,目光穩和,那種高處不勝寒的冷清,仍然一刻不停地侵蝕著內心。
但在那天,那個初次真正與若影正面相對的中秋夜宴中,他看到的少年,面對三宮六院十八室的挑撥戲弄,面對著甚至包括著侍從僕人的排斥嘲笑,根本就是以無視對付蔑視的泰然,含著幾乎不讓人察覺的笑意,自得其樂地如旁觀者一般地看著。
或許那時候,自己就已經為那並不形於外表的勇氣和堅毅而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