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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憫一邊說著,一邊稍含責備地看了司徒凝香一眼。因著伴侶常用這些難得的毒物去毒害些偶爾遇見的採花大盜之流。至今仍清清楚楚記得,伴侶偷偷落毒後,還咬牙切齒地說著:“竟然感妄圖對神醫不軌?讓你們這些貪圖美色的惡賊早早報應不慡。”
果然那些賊人見到這形似花柳病的症狀後,都以為是遭了恢恢天網的惡報,至死都寢食難安。
司徒凝香聽到聶憫語調輕輕一動,就知道他想到了何處,抬眼看去,正對上那含著寬廣包容和些許不贊同的目光。知道聶憫的不贊同是因可惜佳毒浪費於牛糞之上,司徒凝香向來是用毒如流水,於是回以不屑的眼色。
待轉回看向側立於一旁的青年時,司徒凝香又收起了不屑的目光,變得嚴厲,道:“如果這般輕視自己的性命也是你師父所教,那算是我看錯了他。”
梅若影再聞此言,猛然震動。
他在這世並沒有師父,唯有亦友亦師的血網黑蠍一眾。想到那夜在營外林間的首度交手,這人一口叫出血網黑蠍的來歷。他當時用的是顏承舊五師父洪土所授的潛蹤土行身法。要知道,洪土之所以能無所不用其極地大使齷齪招數,是因為他出任務之時絕對不留活口,也就無所不用其極。
既然不留活口,又是外人,還有誰能認得出來這身法與血網黑蠍的關係?
一個念頭在心中漸漸地擴大——這個人不但認識這個身法、認識洪土,甚至可能是自洪土手中逃得性命的極少數的絕世高手。
念頭到此,再也不避忌諱,抬目直直地盯上長者的面孔。
司徒凝香不勝其煩,冷然道:“這已經是個死人了,何必管他死活!”說完,扯著聶憫的衣袖大步向帳外走去。
堪堪走到簾門處,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緩緩的似自言自語的聲音。
回頭看去,青年一雙明眸在混沌的背景中閃耀著熠熠的光澤,聲音穩和又堅定:“一位曾教我辨別古藥奇藥的長輩曾言道,二月奪命世所難見,千萬金欲求一枚而不可得,故而世上能識得之人日見稀少,至今世上不過三十人。再者二月奪命氣息難辨,形狀毫不起眼,這世間能憑一嗅、一眼、一觸就判定有異者,當今天下不過五人。歲寒三友之末的梅友糜去病現在東齊大營中,除去那位長者與我,還有二人……”
司徒凝香聞言,煩熱的頭腦頓時冷靜下來。不但是為這番推斷的準確與嚴密,而且是為隱瞞了多年的身份,就要因今日怒火上心之下不經意的一番舉動而暴露。
果然,那青年緩緩地道:“……江湖盛傳失蹤已久的神醫聶憫和毒王司徒凝香,不知前輩卻是其中哪位?”
聶憫也迴轉了身,視線緊緊籠罩揭穿了伴侶身份的青年。
第69章 沐月而浴
梅若影握緊了左拳,隱於陰影中的右手神鬼不知地收向腰間,拂上漆黑的利刃,心間為自己的推斷而顫抖。他並不想這時候說出來,但是又不得不立時對質。
潛伏在側的敵人必需一早確認,否則於大事只能是無法估量的隱患。
若果真是敵人,那麼他在此處潛伏的事情就早已暴露,此地已經不再適宜久留。
但林海如猛然提高的醫藥之術也許正來自此人。至少他相信,這人若是站在林海如那方,即便真就是傳說中凶神惡煞的毒王,也應當不會是jian邪,更不一定會維護那作惡多端的家族。
正因這必須的果斷和不變的信任,即使是五五分成的局面,他也敢於以身親犯。最惡劣的後果也不過是打殺出去罷了。
青年維持著堅定穩和的語速繼續說道:“赤霞仙、冬葒猸、川姬妖杞……這些就是您方才用來辨別酒中藥性的粉末,能將這些劇毒的藥粉毫不避諱地攜帶觸摸……毒王司徒凝香——不知您是否真心誠意要對付這個生你養你的家族呢?”
司徒凝香眸子輕眯,語聲仍然不變,啞聲道:“老朽年歲已高,只是平凡普通人士,並不認識那個自稱毒遍天下無敵手的無知司徒小兒。”
梅若影不為所動,低笑一聲,駁道:“即是如此,能否請前輩解釋一下,您臉上的人皮面具極盡精巧,若您只是個白衣教的尋常細作,又如何能夠擁有?”言畢,又轉向聶憫,“只怕,您也別有身份吧,高醫正。”
這面具的確精巧,色澤潤度與活人肌膚一般無異,逼真程度幾乎直迫他自己調製出的只怕行走江湖辨人無數的萬事通也無法看出蹊蹺,聶憫聞言,不再隱瞞,背挺肩張。他本就身材高挑,矗立之下,一股迫人的壓力隨形直迫青年,沉聲道:“言不可太過,話不可太盡,莫非你父母沒曾教過你這個道理?”
梅若影不為所動,道:“既是聯手對敵,若是相互存疑,合作起來豈不摯肘?”一邊說著,後撤的右手抬起,緩緩直至面前。一柄烏黑若影的匕首橫擋於面門,“當然了,兩位前輩若是著意與晚輩為難,晚輩也不能束手待斃。”
司徒凝香凝眸直視青年,青年不予半點讓步,坦然而從容的目光不讓半分,一片醒然無濁更是堅決不可摧移。
半晌,司徒凝香緊閉的薄唇輕輕翹起一彎,低聲自嘲道:“也罷,如今既然已叛族出逃,也不必為他們保守家規秘密。”眸光凝聚,轉向青年和聲道,“你若知道我曾被司徒族人改名為司徒隱,便不會對我的立場有任何疑問了吧。”
“司徒隱……”青年乍然間聞得此名,只覺瘁不及防,怔然下,只聽面前那位長者的聲音繼續傳入耳中。
司徒凝香無意再隱瞞身份,續道:“‘司徒隱’這個名字,在司徒一族中幾乎每代必出。外人不知這名字的含義,司徒氏的人卻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梅若影放下橫立於面前的匕首,緊緊抿著菱唇,一言不發地聽著面前長者漸漸彌散著深沉憂然的聲音。
司徒凝香輕笑著娓娓言道:“若你知道,我雖名為毒王,實則早已被冠上叛族者的名字,關押於九陽山禁地數年不得見天日,愛子又被族人陷害致死,又怎會懷疑我的目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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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如薄紗,月色披瀉在溪流邊的白沙洲上。
有人坐在一棵山茱萸木橫出的粗枝上,嘴裡叼著一根糙葉,百無聊賴地望月觀星。
林間有微風徐徐吹過,將因趕路而略顯凌亂的衣裳吹得隨之翩起,他也不在意,伸手將凌空的衣擺向身下壓了壓,便再也沒發出半點衣動帶飄的聲響,正如他一貫風過不留痕的作風。
他的目光深遠遼闊,映照著天上的一彎淺月和點點繁星。卸去白日裡的邪肆不羈,除卻了任務中的冷酷無情,此時的他不再是與東齊七皇子虛與委蛇多日的謀士嚴九,而恢復了私下裡無人時的顏承舊。
遠處就是深入東齊境內的南楚軍營。就在號角響過後,雜亂的聲音漸漸平息,營帳間走動的人也迅速地少了,兵丁們都鑽回自己的小帳以求安身一眠。
東齊軍早已進駐齊燕交界的西江原,一路放出各種消息,引誘南楚前去那處戰場。這其中的種種細節轉折,大多是他與劉辰賡和竹老諸葛長琨三人共同定策。
諸葛長琨精于謹小慎微,劉辰賡善於辣手頻施,他長於冷眼旁觀,三人一路合作下來,剛開始僅僅是放出東齊軍內空虛的消息,後來幾次在節骨眼上遙遙挑釁,近日又派出遊兵散勇偷襲糧糙,一直成功地將南楚軍引向東齊西北的水蝕溝壑地帶。
計劃明明進行得十分順利,可是總有一團濃雲籠罩在他的心間。
是思念,十分地想念。
這種不應當屬於殺手的兒女情長,是比蝕骨丹還毒的慢性藥。一刻不停,慢慢地侵蝕身心,每逢夜深人靜,變得格外清晰。
看著明月,會想到那人淡定從容的目光;聽到遼遠的號角,會有平和悠長的琴曲在耳邊響起;觸摸上自己的衣襟衣帶,會憶起它們曾經多麼幸運地得到那人的撫摸碰觸。
微風涼涼地吹動……像有熟悉至極的那數根手指又拂過了發角,撩起飄動的一兩縷散發,然後有低淺的嘆息……又或是戲謔的玩笑。
簡直是瘋了。
顏承舊捂著額角,驅散了腦門中的幻想。他哀嘆著直揉太陽穴,為了自己這點子破事,就讓師弟戴上嚴九的面具,頂替他的位置。然而跟上這密密麻麻的軍旅時,卻又不敢貿然進去尋找,只在營外守株待兔,一呆就是三天——他這根本就是瘋了。
在那個東齊軍營中,與劉辰賡共事得越久,越是想起曾伴在那個皇子身邊的青年。梅若影的名字,每記起一次,總是久久不能散去。
看著那皇子每天若無其事地部署命令、指掌東西,胸口終於還是為存於心中的青年酸脹不已。
不論是艷名遠播的公子燼陽,還是冷漠疏理的青年仵作,又或是對眾人都照顧有加卻無意爭領先鋒的群竹山莊莊主,有多少人能得知這之後曾經的苦難?
除了極少極少碰觸過梅若影過去的密友,沒有。
沒人知道屬於梅若影那段陰霾的經歷,因為沒人能從那青年的臉上看出什麼。
正因為是這樣的人,他才無法阻止梅若影這三個字,在自己心中逐漸擴大,逐漸占據了每一個角落。
他無法改變梅若影的過去,甚至在碰觸與那段過去有關的人與事的時候,顯得違背了形式風格的小心翼翼。明知自己很可笑,卻偏偏不想去勉強改變,正如不想勉強若影忘掉所有的不愉快一樣。
正當他為自己的愚行悲嘆時,月光下一條黑影行來。吸引了他的目光,也讓他呼吸為之一窒。
那個人面貌已經不同,他卻能認得。
他知道他的習慣。
從不知何時開始,他已經在默默注意起他的一舉一動。所以知道的,那個青年有著輕微的潔癖,卻因為東奔西走而忽略對潔淨的需求,常常在邋遢骯髒的環境中奔忙。
可是有一點是不變的——若是有清淺的溪水,有乾淨的河灘,有無人的野地和涼潤的月色,那個青年不會介意偶爾地沐浴一次。
梅若影沿著溪流一直前進。
一片野桃林橫立眼前。透過稍顯疏鬆的枝葉,蒙蒙的光斑駁地落在地上,桃花早已敗了,落英滿地,盡入濕泥。殘留滿樹新枝綠芽,在月下招搖。
溪流在一個低凹的石隙里匯成一潭清波,清澈得一覽無餘,即使在夜晚的光芒下,也可看見潭底有斗大的石塊和碗大的卵石累累疊疊,水流經過,激起深處層層淡藍色的磷光。
環境如此清幽,雖近軍營卻無人打擾,直有種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意境。但是心境卻十分的茫然。連看著這滿地的落英,都只覺得它們有種無法逃脫命運的悲哀。
現在已經不知該如何辦才好,事情的發展早已脫出了他的計算,越過他的能力,也超出了他的負荷。
四年前的他,曾夢想著能有個長久的容身之地。四年之後的今日,憑著步步艱辛地努力,總算有了可以放心倚靠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