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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於泰山之巔的中秋夜宴,曾有一個坐於末席的少年噴笑出聲,繼而驚醒。於是左右顧盼稍顯尷尬,又在以為無人注意時鬆了口氣,正襟危坐。少年相貌平凡,卻無礙於神態舉止中的輕靈和不羈。

    他曾經以為,在家門不幸後,在兩位師父相繼離他而去後,他應該已經無力去喜愛什麼,鍾情於什麼。

    可是就在那山顛,在夜空中、明月下,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瘦小少年,只是一詩一曲……

    為什麼那一夜,讓他想要高歌,想要與那少年把酒對飲?

    為什麼那一夜,讓他如此輕易地看到了尋覓多年而不可得的知音之人?

    後來相熟漸深,終於在一個冬日,少年半開玩笑地拿出一本手抄書籍砸他,大笑道:“不用假裝溫文爾雅了,你不就是一個急性子的狂人麼。”他愕然看去,只見翻著的那頁末尾寫著“書律狂人林海如於奎任三年穀雨”。若是沒記錯,那是自己閒來無事抄書練字留下的。剛開始還能心平氣和地寫簪花小楷;後來覺著太慢,便改用正楷;寫了一陣寫得興起,便用行書;到了最後,肚子餓了還沒寫完,一怒之下便狂糙了事。

    於是失笑,他也曾經有過如此張揚狂傲的少年時啊!他也本應是一個恣意飛揚的人。只不過在一次又一次的變故中,在寄人籬下的不安定中,慢慢地消磨掉了稜角,變得世故,變得會用溫和的微笑掩飾內心,變得猶如一個旁觀者會笑看世事變遷。  

    如今想來,如果不是這無奈的改變,如果不是只滿足於知音的地位,今時今日,一切不幸都不會發生。

    他曾以為自己還要報家仇,要負擔父親在白衣教中的職責,要找回兩位師父,所以已經沒有餘力為一個少年痴狂。在看到那少年滿身血污地癱軟於陰cháo的地牢中,他就知道了,一切都是徒勞。不論是默默看著少年與劉辰庚漸漸走近,還是默默為他們掃除障礙,全部都是徒勞。

    一切都匪夷所思,誰又能想得到,梅若影竟然就是司徒若影,這個飛揚灑脫的少年,竟然會真的是曾兩位師父身邊那個與他生活了年余小小的嬰兒。

    但是,他應該想到的,他所交託的那個男人,本來就是一個捨得下手的人。所以,少年身上累累的鞭痕、重疊的烙印、交錯的血口,寸斷的經脈,破敗的氣海,甚至是無法解救的毒……全都不足為奇。

    嗅到那已然開始腐敗的咸腥味,想到的不是要掩鼻。只想把那殘破垂弱的身軀緊緊包裹,卻又怕壓迫那些被重疊施暴遺留的傷處而不敢使力,只能故作沉著地奔跑。

    以為是對誰都好的選擇,結果卻對誰都是折磨。

    林海如默默撫摸著手中的玉佩,似乎只有在這枚曾經被少年佩戴的玉竹上,才能得到些許溫暖。只是這帶著冰涼的溫度,究竟是來自於己身,還是少年所殘留,他已經不想去細思。  

    第56章 雪風

    軍營內打了水井,近處也有溪流便於營內日常取用。溪流的上游穿過密林,將灌木豐雜的闊葉林切割成了兩塊。

    不知何時飄來的浮雲,弦月和星光變得晦澀,尚能穿透林子的遮蓋,在潺潺流水上投下粼粼的冷光。

    連串清細的水響過後,一個青年蹦跳著從溪流中起身。原來正是剛自孫俊傑手下匿了蹤跡的梅若影。他似是被冷得狠了,剛出水面便倏的躥上岸邊,急不可耐地像小犬般甩去身上的水滴,運起內息蒸去僅餘的殘濕,兩三下穿上散落於岸邊的衣物。

    夜裡其實頗為寒冷,可這青年卻只穿上一層黑色中衣和夾襖,便把外袍丟入水中清洗,動作頗為利落。

    不片晌,就將糙糙洗好的衣服團成一團,自溪流邊站起身來。一邊起身,一邊在心中嘆氣,為的是自己多年以前的幼稚。那時看電視,總覺得作殺手的、作密探的,整天來無影去無蹤,在天上地上飛來飛去的,十分有趣,以為是個比法醫要酷得多的職業。如今實地接觸了,才知道……上當了。

    想名揚天下的殺手組織血網黑蠍,雖然是認人聞之色變,可又有誰知道,其中的殺手做的事……唉!  

    總之譬如顏承舊吧,殺名鼎鼎的萬里追魂,又有哪個人知道,為了成就這個名號,他養成了多少習慣。比如時時運功去除身上的氣味;比如與別人攀談吃飯時,看上去他似乎是穩穩噹噹地坐在椅子上,其實是在不動聲色地扎著馬步;即使因為職業性質不能太在意衛生問題,一旦潛伏時被人發現,尤其是被善於醫毒之人發現,就算天氣再冷、水再難找,也要想個辦法好好洗個澡……洗澡的辦法多種多樣,實在沒有水時甚至會利用某些植物的種子與熱石製造蒸汽。為的不是清潔衛生,而是以防沾附一些可供追蹤的藥物。

    有的藥物人雖無法感知,某些動物卻能毫不困難地辨別清楚,還有一些藥粉附上了人的體溫後,會升華為無色無味的氣息,穿透衣物附著於皮膚上,不過還是比較好解的,那就是洗浴。

    種種追蹤藥物本不是他的擅長,畢竟一不能殺人,二不能治病,所以以前也沒有下功夫研究。自從與血網黑蠍們搞在一起糾纏不清後,倒是從顏承舊那裡學到許多訣竅。

    也正是因此,總之他現在越來越深刻地體驗到,殺手臥底什麼的,真的是讓人大跌眼鏡地麻煩呀!

    正這時,糙里傳出隱約的窣窣聲響。雖然起風,卻明顯不是風聲。梅若影轉過身來,雙目熠熠地看向糙響處。  

    是順著剛才他留下的氣息追來的……若不是他現在處於高度警覺的狀態,大概無法察覺。作殺手、臥底的訣竅果然好用,難怪幾位洪叔那麼著緊,屢屢叮嚀他不要外傳,這大概就是這個時代的智慧財產權了。

    那極其難辨的響動已經來到的亂糙與石灘的邊沿,停止不動。

    梅若影蹙了蹙眉頭,無奈地上前兩步。

    想當年穆罕默德先賢以身作則,正所謂山不來就我,我則去就山!今日他則是蛇不來咬我,我則去……呃?好像也不能咬蛇吧。

    糙里的長蛇感應到他的舉動,再不猶豫,自糙中躥起。細長的身軀如彈簧般彈she,三角如鏟的頭部直起到恰能與梅若影四目相對。

    好傢夥!真正是豬八戒穿針——大眼瞪小眼!

    沒有仔細辨別自己正是那個“豬八戒”的語病,梅若影勾手如爪,恰待半空中擒住長蛇的七寸,卻於起手時觸到自身後襲來的一股微風。

    那微風起得好怪!在覺察時已經來到了側後不到兩步處的上空。前蛇後X,叫他如何選擇。說時遲那時快,梅若影腳步一滑,退了開去。  

    一切便於瞬息間塵埃落定。

    暗淡的星光下,只見一隻白色大鳥無聲掠過,兩爪伸張,接替了梅若影的五指,在半空中截住了那條渾身漆黑的蝮蛇,一爪死死地扣住了它的七寸,另一爪緊緊攏起,還未掠過林間空地停落於樹上,便聽到輕微的骨碎聲,原來是將黑蝮蛇自顎頸處生生拆碎了骨骼。

    最後,那隻奇異的白梟停定在一棵馬尾松的橫杈之上,低下頭去開始拆卸爪下美食。

    “雪風?”梅若影不確定地叫了一聲,那白鳥抬起頭來,銳利的鋒芒與若影喜愛的目光相觸。

    只見那隻兇狠的猛禽便於樹杈上開始了抬頭低頭的動作,抬頭看看若影,又低頭看看腳下的美食。那動作,那神態,好生猶豫,似有一件天大的事情難以抉擇,一旦決定又攸關生死一般。

    和飼主一樣的個性,果然便是它了。

    “雪風!”梅若影好笑地提起手臂,又叫了一聲。

    那頭潔白的雪梟最終似乎覺得,反正等一下再吃又不會餓死鳥,於是將蛇屍掛在樹幹上,展翼掠了下來。

    這頭雪梟已經被顏承舊的三師父洪凌飼養多年,十分靈性。落於人臂時雙爪只是輕合,留了恰能控制平衡的力,並不像獵鷹一般還需飼主戴上皮套才能防止被抓傷。  

    這是北燕的品種,冬天時通體雪白,來去無聲,少有人能發現。就算發現,也跟不上它迅捷的速度。也不知它來了南楚多少時日,白毛已經開始掉落,換上稀稀拉拉的棕灰羽毛。再過一兩月,就能夠白毛盡退,真正像一頭南楚棕梟了自它腿上取下一個小筒,抽出裡面的紙卷,看了幾眼便為其中內容露出了笑顏。譯讀過來,便只見短短數言道:“敬呈饞鳥一頭,助你除除蟲害。另:勿忘給敝徒去信,以解某人望不到梅傑解不了渴之苦。”下面是篆文的水,正是養鳥為樂的洪三叔的印押。

    洪三叔的“敝徒”雖多,可需要他親自去信的,還能有誰!

    好笑地拍拍雪梟的腦袋,在它茸茸的腦袋上蹭得羽毛皆亂,引發了對方無奈的反抗後,若影振臂一抖,放它返回松木繼續那頓美餐。

    信哪,也許也該寫一兩封了。不過眼下正有需要它的正經事要做。

    於是將剛剛洗好的濕衣團緊,取出一根繩帶。這身黑衣,是肯定不能在軍營中晾曬的了,否則豈不是昭告天下“我是殺手!”麼。幸好左近的湘漓郡中也有群竹山莊的分鋪,就讓它帶去讓人幫助晾曬好了。

    養頭大鳥,還真是方便啊!  

    ******************

    回到帳中,仍是將近三更。帳中空空蕩蕩,一點人氣也無。

    身上輕微的打起顫來,梅若影知道這是為什麼,卻不能再多做什麼。

    年輕時留下的遺患,總會在數年後漸漸顯現。這是自然而且正常的,人總要對自己的過去負責。

    好多年前學推拿時,常接觸到一些老人。他們腰盤疼痛不止,簡直食不安寢、夜不能寐,只是因為年輕時某日扛重物沒用對力,便留下了難以根治的後患。

    於他而言,雖然平日十分注意休養生息,但數年前的傷與毒畢竟太過險惡,就算盡治,也是無法一去無蹤的了。

    尤其今夜,那個於密林中阻截他的人,所用內功怪異陰毒,可是並不陌生。曾經伴隨他一年有餘的陰毒真氣同一路數。從他在這個世界醒來時,在一個水池旁第一次發作時,便一直跟隨著他,甚至讓他在有危險時無法使力逃脫困境的陰毒真氣。

    他原本想要知道自己足下經脈暗藏的致命真氣自何而來的(見第三章青陽宮),但是後來因為大大小小的事情漸漸忘記,想不到,原來也是司徒一族造成的麼。想起今夜林地中那兩張自畫像中熟記於胸的面容,梅若影越發肯定了心中的推斷。司徒氏看來還真的是對司徒若影如此痛恨,非要除之而後快。  

    終於還是因為那曾經在自己體內肆虐的陰毒真氣引發了一些舊患。尤其當時為了迅速退敵,不得不動用了貯於任脈的陽熱內息,此消彼長下督脈內陰寒之氣大勝。不過呢,當下還能避人耳目地回來,已經太讓他滿足了。

    梅若影無奈地搖搖頭,知道自己在處理了一應雜事消除外出形跡之後,已經近了極限。便就著昏暗的風燈,對比著看了看左右兩邊。

    果然,他畢竟才到了數日,睡鋪也是糙糙準備的地鋪,還是林海如那邊收拾得舒適整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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