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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過得不快不慢,當我藉助行針衝擊任脈,正擴張完膻中穴時,中秋已是到了。

    聽下人閒聊里的意思,青陽宮每逢春節、清明節、乞巧節、鬼節和中秋節,都是要一起過的。有時宮主會不在,但是留守的三宮六院十八室也要例行地聚一聚。

    月圓之夜,我是被四人扛的竹抬子抬上泰山頂端的。在青陽宮,即使是挑夫,也十分了得,幾個漢子扛著我加一頂抬子,竟能輕易攀上幾近垂直的十八盤險梯。

    其時有雲霧,這在北方的中秋十分少見,但也沒能礙著賞月。過了碑林,已經超出雲線,濃濃的雲霧似被踩於腳下。被人抬在十八盤上,山風獵獵,轉頭看去,自己簡直如凌空飛舞。而仰望明空,一輪皓月當頭,幾點稀星依舊,漫天光華耀人,直似李白所寫的“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可惜這破爛社會裡,連李白都沒有出現過。

    恍惚間,已然來到左右兩峰間的望月台下。

    竹抬子被停在地上,我撫平了衣角,走下地來。抬眼看去,台上燈火闌珊,並不紛擾。可是月華明亮,卻讓雲海生輝,山峰寂靜,好像入了天上的仙境。

    我深吸一口氣,悠然走上樓梯。聽小冉說,每逢春節和中秋,宮主會讓妻室們許願,但至於能不能實現,還要憑妻室們各展所長取悅眾人。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個願。  

    上到台來,其他人都已經坐得差不多,就差陳更和三宮的主人未到。

    梅若影只是半年前才來的,並不知道中秋的規矩,所以來前我也就得以此為藉口,大問特問了許多。

    環視一周,我差點被滿台的美色淹沒了過去。

    這青陽宮主,真的是艷福不淺。環肥燕瘦都被他搜羅於此,就連幾名男子,也生得貌比潘安。

    那天我所見的妒婦周妍也在,坐在位於右首的席位,她是六院之首。因為我住得最遠,來的時候也是最晚,此刻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後來的我身上,她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周妍臉上也沒有那天的妒嫉和憤恨,只有輕蔑和不屑。我自然知道她不屑什麼。

    梅若影本就生得平凡普通,雖然筋骨清健俊秀,面目卻是一般且偏黑。小冉怕我今日失了體面,臨行前還特地給我挑來最華美的袍服。我只用“醜人多做怪”為由,沒穿那套孔雀開屏似的衣服,倒是換上了最為不起眼的淺灰長袍。

    如今在場的人都似是一隻只五顏六色的孔雀,我倒像迷路闖進的灰雞。哪裡是十六室的梅公子,根本就是兢兢業業干粗活的“沒工資”。  

    我也不理他們和她們交雜著詫異、不屑、冷漠、厭惡的目光,逕自走到右方下首的末尾坐下。

    不知究竟哪裡扯上關係了,我突然想起前世的一段舊事。

    那時有個大學同學,長得很是難看。五短身材,頭骨巨大,學校里的同學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做“E.T”。可是我卻喜歡他,因為他並不在意周遭的評說,不在意好奇的、惡意的目光。

    我喜歡他在校園中匆匆而過,走路生風,昂首挺胸。

    喜歡他辯論會上高談闊論,足球場上圍追堵截。

    喜歡他坐在糙坪樹影的角落,捧書細讀。

    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的身上自然流泄的自信、勤奮、謹慎、深思熟慮、我行我素不管他長得如何,矮得如何,我就是喜歡。

    那時也是年少輕狂,慢慢地與他接觸、交好,甚至兩情相悅。可是大學畢業,他事業有成,有了新的女友,十分漂亮,嬌俏可人。

    我走得很冷靜,也不怒也不怨。甚至高興於他的聰明。

    他太過於聰明了,所以看清了我的本質。我並不是他需要的那種唯命是從的女人,不是那種會乖乖呆在家裡做飯做菜相夫教子的女人。  

    那些高傲、激狂、決絕,平時雖深埋於面具之下,卻終於被他察覺,他不敢肯定他能夠控制得了這樣的伴侶。

    所以他選了別人。另一個既不在乎他的貌丑,又是他心中所想的人。

    我欣賞別人的美貌,卻不會被外表的皮相所惑。只是這世上,能看清我的人會有嗎,能看清我又願意包容我的人會有嗎?

    如果有,或許我會稍加停留;如果沒有,我也只能心若浮陽,飄蕩四海。

    而至凝神,掃視全場。

    眼下既無人懂我,我又何必兢兢業業,討好於人?

    第4章 十六弦動

    陳更握著酒杯,斜目看向我,半晌沒有說話。妻妾間的爭風吃醋,想必有些難斷吧,如果同意了,說不定會損了他的威嚴,開相互彈劾的先河;如若不同意,周妍說的卻又很有人贊同。

    我一口氣衝上喉頭,乾脆順其自然,站了起來,道:“既然如此,我也向宮主討一個要求。”

    “噢?你也要討要求?不知梅室是想表演唱念做打,還是表演說學逗唱?”周妍說得輕蔑,一眼也不向我看來。  

    我輕輕一笑,道:“我想向宮主借一具十六弦箏。”

    陳更微露訝色,問道:“小影善箏?”

    “宮主為何會認為我不善於彈箏?”

    陳更想了想,道:“你的班主說你厭惡古琴,雖學過一點,卻從來不在人前彈。”

    我一怔,古琴的聲音純正悠遠,如君子之音、溫玉之音。我不喜在人前彈奏古琴,只是因為古琴要求繁禮甚多,待得焚香淨手之後,我早已沒了奏琴的興致。

    梅若影卻不知為何不在人前彈奏?也是與我一樣的原因麼?

    林海如噗哧笑了出來,說道:“宮主,你可是讓人笑話了,古琴和箏是不一樣的樂器,你可別把張三當成了李四。”

    陳更難得地微窘,撓撓耳邊,才道:“琴箏不是長得很像嗎?我是怕他厭烏及屋,也不喜歡彈箏。”

    林海如橫了他一眼,明明是個翩翩君子,陡然間變得風情流轉。

    周妍卻冷哼了一聲,道:“我倒要看看一個戲子能弄出什麼名堂。”  

    陳更終於發話道:“阿妍少安毋躁,今兒個是中秋之夜,也不要太過了。”

    他顯然積威甚深,平時雖然不動聲色,卻能令狂傲如周妍之輩不再放肆,頓頓足,轉身走回自己席位。

    我靜坐品酒,醺然的酒氣直衝鼻腔,是有了一定年頭的黃酒。

    場中一時靜了下來,無人說話,只是互相眉目傳言。我就算再沒感覺,也知道他們就等著看“一個戲子的把戲”。只是已經不想和他們鬥氣,抬眼看那一輪明月。

    眼前人雖多,卻想起李白的《月下獨酌》,真箇是獨酌無相親啊。

    少待,已有僕役呈上一具十六弦箏,我雙手撫過,便立知這是上好的纏絲銀弦,面板也是梧桐木整木泡水壓彎的。

    這具箏的音色,一定十分純淨吧。

    我撥了一首小熊跳舞試音。

    多來咪發索索索發咪,

    發發發咪來,多米索……

    才彈到一半,台上突然傳來一聲清咳,我訝然看去,原來是青陽宮主陳更大人,只見他不知當說不當說似的僵著嘴角,眼睛向席下掃著,似乎是在示意我看些什麼。  

    隨他視線望去,原來眾人都已經樂歪了,鄙夷嘲諷的視線更甚,就連侍候的僕役、溫酒的小僮,都低下了眼不敢看我,大概是怕自己笑出來吧。

    他還真有心。我心裡一暖,輕輕搖頭,示意無妨。

    記得上小學時,語文課本里有篇文章,是魯班刻鳳凰的故事。那鳳凰才刻了幾刀,連雛形都沒出來,村人們就紛紛斷言:“這玩意兒好生難看,怎麼會是鳳凰?”然後都嘲笑魯班技藝不行。

    而當後來,一隻鳳凰展翅欲飛,栩栩如生地展示在魯班手下時,村人們又紛紛叫好。

    鳳凰刻得好,故事寫得更好,一語道破了世人自以為是的劣根性。

    我嘴角一翹,停了彈奏,抱箏起身,走到露台正中的空地。

    四周的人見我突然停了彈奏,還走到眾人目光之下,深感大奇,更有幾個人交頭接耳起來。

    斜眼看向剛剛獻箏的僕役,眼中she出斥責之色。那人本來也有輕視之意,但見到我一眼掃去,渾身竟打了個抖,收斂神色,趕緊獻上一具矮几。

    而後環目四she,與眾人或譏或蔑的目光一一對視。看多了屍體,再看這群夜夜笙歌不解人情的人們,便覺得真是無聊之極。他們大概從沒想過,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竟能有如此的神情,都是一怔。  

    我仰天打個哈哈,將箏輕輕放置於矮几上,盤腿席地而坐。

    舉指輕勾。

    前世時,鄒敬陽的指甲是水甲,凹陷柔軟,彈琴箏時總要纏上玳瑁小片。梅若影的指甲卻是十分漂亮的木甲,圓潤堅韌,撥起琴弦來清如濺玉,顫若龍吟,直貫秋月涼風之中。

    我緩緩張口清吟,正是剛剛有感而起的《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唐人善詩,常常做了詩句,就要在酒肆間伴著琴曲簫笛吟唱,這一首詩吟誦間雖短,卻透出濃濃地醉意和灑脫和孤傲。我吟才及半,已然微醺,飄飄然忘了周圍的人,神態頓時更加張揚。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最後一個音節緩然消散,周遭眾人已露疑惑之色。

    

    這個時空真真都是俗人,雖有類似楚辭漢賦的文學,卻還沒發展出張揚狂傲的唐詩、清新婉約的宋詞,他們又如何能不為酒中詩仙的李白而驚奇?

    不待他們緩過神來,轉指撫捺,曲調漸轉,頓時高亢激越。

    這首曲子本就是恣意飛揚,我現在對那些空有面貌的人已經鄙夷透頂,隨手一揮,撥出幾聲似嘲似諷的清響。

    林海如大概是自幼習琴,聞弦歌知雅意,眼中的光彩已是大漲。

    陳更卻沒再看我了,只握緊那盞青玉酒杯,呆盯著杯中酒水,不知道心中在想什麼。

    我將笑不笑地斜覷了周妍一眼,她的臉色已是鐵青,大概在不忿我這賤籍之人也能吟詩作樂吧。不過即是出身戲子,歌唱樂舞本就是我的吃飯傢伙,也不必怕他們懷疑我的身份。

    不知怎的,這時候突然想起“雞同鴨講”的典故來,我在這裡和他們彈琴論詩,不就是“雞同鴨講”麼。況且,我這麼一個不搭調的外來人,何苦跟他們爭風吃醋?

    而且……想到一事,渾身突然一顫——怎麼辦,不想還好,一想之下好像被自己的行為給雷到了——以前多少也接觸過一些耽美,多多少少也看過些穿越,還總是奇怪,怎麼現代人到了古代就突然變成吹拉彈唱的能手了?

    算了算了,什麼意氣之爭的年輕氣盛全部被雷飛了,我無奈地沖面具男笑笑,便罷手不再彈第二曲,轉頭對周妍笑道:“真是獻醜了,說實在話,在下此番可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來了。”

    第5章 小廝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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