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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如反手一指,點了他啞穴,道:“少在這裡丟人現眼。”又拖了一陣,續道,“這件事,沒人能夠插手。”
第103章 己所不欲
數人遠遠看著,穿過疏落的楊林,只見那兩人在林前空地上低聲交談,風聲頗大,便聽不見他們交談的內容。好在眾人目力都是極好,看得到劉辰庚臉上陣青陣白,而他對面的人的身形背影,始終都是十分平靜鎮定的。
聶憐突然唉聲嘆了口氣。
“徐惜?”布衣男子有些擔憂地牽起他的衣袖,不過還沒大膽到敢直接去握他的手。
聶憫也看向他,這個兄長嘆氣一般只有兩種情況,要麼就是事情嚴重得無法可想,要麼就是無聊得讓他鬱悶。
“我研究了許多年,最終發現這個劉辰庚其實十分可憐。”
咯、咯……咯……
他說到這裡,立刻傳來一連串斷斷續續的雜音,眾人尋聲看去,只見顏承舊一張臉憋得通紅,大概是想表示反對意見,但是又被點了啞穴,只在喉頭髮出細小的雜音。
“想就知道了,這個劉辰庚,大概連怎麼愛人都不知道了。”
聶憐笑笑,低頭又看向被拖來的孫鳳梅,她也是一身穴位被點,但是一雙眼睛睜得圓溜,裡面放she著殺氣和怒意,於是道:“怎麼,你也有意見?”
正這時,林外傳來劉辰庚明顯困惑的聲音,似乎是在責問著什麼,不過風聲太大,也沒有人願意去分辨他講了什麼胡話。
“其實他會的。”林海如說道。
“是,我同意。所以他對自己師兄妹十分地重視。要不然憑若影的個性,當初也不會就陷進去。然而,這一切,早在四年前就已經完全變了。因為他的懷疑和背棄,所以他們之間早就結束了。在他會愛人的時候,因為自己的錯誤而毀了愛人。這四年間,他應當是在懊悔中煎熬,所以我才說他可憐。”聶憐一邊說著,一邊凝視著遠處的兩人,“帝王心術是讓人會捨棄,可惜他生性叛逆多情,這個帝王心術,他也沒學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所以才一次次將那個信物丟去又尋回。”
“徐惜……”布衣男子有些愧疚地低喃,猶豫了一陣,終於握上了他的手。
“因為不曉得若影生死是一件痛苦的事,更何況這種局面還是他一手造成的,這些年,這個人大概比誰都更難過。”
林海如若有所思地沉默著,因為箇中滋味不是一言可以道盡。
聶憐繼續道:“曾經有人做過一個試驗。讓人在悲傷的時候笑,在高興的時候哭,你們知道那些被實驗的人最後怎麼樣了麼?”
沒人回答,都在奇怪為什麼會有人做這麼違反常理的事情,但是沒人知道答案。
“這麼做了一年之後,這些人,他們都神志失常了。——劉辰庚心中應當悲痛,然而又必須強顏歡笑。他應當想挽留那段感情,然而無法挽回。他應當想留下那根笛子,然而硬著心腸一次次丟棄。以前那些人,一年就神志錯亂了,他卻這麼活了四年,若非意志強韌,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否則定然已經完全瘋了。”
說著,他又低下頭看向孫鳳梅,只見她眼睛越睜越大,短短的時間裡就布滿紅絲,滿是不信和憤怒。
“不信?你且想想,他這幾年是否有時格外開恩寬大,有時又格外狂躁不安?他是否四年前本對皇位毫無意圖,可如今卻又戀棧不去?他以前是否絕非狂妄無知,而現在卻常以自己地位不凡自傲?……”他說著說著,越說,孫鳳梅的眼神就更黯下去一分,他最後道,“如果他不這麼改變,這四年間恐怕更是難熬。不過也因為這樣的改變,他也已經忘了,愛一個人的感覺究竟是怎麼樣的了。現在他要若影和他一起,僅僅是出於一種習慣和執念。
“就像我們,如果小時候想吃糖葫蘆,卻沒錢買。長大了就老想著要吃,雖然已經知道,糖葫蘆並不是山珍海味。他已經忘了愛這個人,身體卻還記著要擁有這個人。”末了嘆一口,“真是可憐……”
眾人聞言都心有淒淒焉。
聶憐對孫鳳梅道:“今日我們不會動你半根毫毛,既然你對劉辰庚有心,就好好照顧他一輩子。你放心,就算劉辰庚有意要和若影在一起,我們也不會答應。就算我們答應,憑若影的個性,也不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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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鳳梅呆然立在數丈外。
“剛才我所說的話,都不要告訴他。”聶憐道。
“為什麼?”剛被解了穴的顏承舊問道。
司徒凝香倒是涼涼地道:“他若是出於憐憫,去為他看病,這一來二去的,你就不怕死灰復燃?”
顏承舊立刻噤若寒蟬。
司徒凝香斜著眼看向聶憐:“你知道得倒多,聶憫都看不出那劉辰庚的病症,你倒看得出。”
他和聶憫早先得了林海如的提醒防著若影逃跑,誰知防過了井水中的迷藥,卻在追著若影出院時又中了他布下的迷香,原本要解開還要花更久的功夫,虧得聶憐遣人帶藥前來幫忙,才及時趕了過來。早前聽布衣人說明了聶憐的身份,立即便對這位情人的兄長產生了濃厚的探尋之心。
聶憫在一旁笑道:“說起來,我有一些藥學知識,還是他教的呢。”
“其實也沒有多懂多少。就是,隔行如隔山,憫之強於醫理,若影長於藥理,我善於心理而已。”
“心理?可是專治心腑疼痛灼燒之症?”
沒理會司徒凝香的疑問,聶憐對聶憫道:“早先就想幫手你們,只是一直沒得脫身。若影的毒症雖然無藥可解,但是至少有藥可拖。”說著,遞給他一瓶兩寸來長的青花瓷瓶,瓶口用紅布塞子塞得緊實。
其實他何止是想幫手,即使無法行動的這幾年,也都想方設法委派了人去尋查梅若影的行蹤。
只可惜,梅若影太過善於隱藏自己,就像他一樣。如果不是四年前聽說了青陽宮一役的經過,他根本想不到,這個素未謀面的後輩,與他竟有如此深厚的淵源。
聶憫也沒客氣,拔開瓶塞,一股甘糙和藏紅花的清香撲鼻而來。傾出一粒豆大的藥丸,碾了一點藥末嘗了一嘗。他一瞬間便是大驚:“這!”
“不必客氣,都拿去給他用。有這味‘二月’拖著,再靠他自己那兩脈的舒張,遲早能將毒給除盡。”
司徒凝香臉色陡變,連忙抓過聶憫手中藥丸,也自嘗了嘗。不敢相信地接過聶憫手中的藥瓶,小心翼翼地掂了掂其中分量,這才大驚失色:“這至少需要千朵以上的‘二月奪命’,你是如何做到的!”
“種出來就可以了。”聶憐說得輕鬆自在,司徒凝香則是被他毫不在意的態度氣得渾身發抖,要知他也嘗試過多次,種是種出來了,卻沒有辦法保留二月奪命的藥性和毒性。
而聶憫則有些驚訝,若影身具雙脈之事,僅有極少人知道,但想想則是釋然,暗道大概是林海如將此事告知了兄長。殊不知林海如則以為是師父與這位教主通信時透露的。
他們正說著,顏承舊道:“好像,已經談完了。”
看去,果然梅若影已經向林中走來。劉辰庚,呆滯了一般站立於原地,伸出一隻手,想要抓住什麼,最後凝滯於半空,慢慢地收了回去。
“應當不妨事了,我們過去看看。”老成持重的聶憫當先發了話。
布衣男子微感悵然,傾身到聶憐耳旁,貼耳道:“他們就這麼完了?”
聶憐搖頭:“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得清楚什麼是重要的。”
“我可以當作這是在誇我麼?”他這一次已經快要咬到聶憐的耳朵了,卻被對方一個冷眼逼了回來,又乖乖不敢妄動。
顏承舊牛頭不對馬嘴地自語道:“他若是下次再跑,我們防得了一次,難道能夠保證次次都不失手麼?若是也像劉辰庚一樣,四年找不到……”
半晌,突然一聲震天的長嘯響徹原野林間。那其中的茫然和迷惑,不甘和不信,非一言可以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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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齊的人馬在散於疏林中的白衣教教眾的注視中,萎靡不振地開拔向東南方離去。
聶憐帶來的是他十數年前親手帶出的白衣教教眾。在他不在的數年中,已成了總壇的護壇精衛,進退有度,行動迅速。只是因白衣教一向隨性,他們便也常常置閒,沒在江湖中創出名號。東齊百來人的輕騎,就是被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控制。
孫鳳梅數次回頭,看向林海如的目光,有不解和憤怒。同門之誼,今日以後已經不存,若是再次對敵,不論是他還是她,就不會對對方手下留情了。
為首一人坐於馬上,背脊挺得極直。直至繞了幾彎,他的人影消失在眾人眼中,也沒有回過一次頭。
梅若影看著他們走遠。垂於身側的手上,似乎有著壓抑的震顫,細微得,會讓旁人錯覺,也許只是風在吹動而已。
這一次,他、是將一生的狠話,都集中在這一個上午說完了。有過被傷之痛,所以更懂得,什麼樣的話語能讓人痛苦。
來到他身側的眾人幾乎不敢立時與他說話,更不敢詢問究竟說了些什麼。
青陽宮和九陽教曾將他的事情傳揚江湖。而在民間的口耳相傳中,又逐漸多了許多臆想。司徒若影,應當是痴纏於青陽宮主人的男寵;青陽宮的主人,應當是多情的主人;不知多少痴男怨女在夢想著,這兩個命運多舛的人,會有重逢的一日,而後攜手白頭。
傳言與現實,卻是差了這麼的遠,在這麼一處雜糙叢生的楊樹林前,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晌午里,兩人就這麼劃清了各自的界限。
當梅若影迴轉頭來,注意凝視眾人之時,已經神色如常。沒有人能夠看得出,是什麼樣的情感被埋藏於他心底深處。
而他卻清楚地看到,顏承舊手中緊緊攫著一個信封,很皺,卻嶄新,正是她今晨留於兩位父親枕下的那封辭別信。這位能在任何時間,用任何方式致人於死地的昔日殺手,卻顯得膽怯,半張著嘴想要詢問什麼,然而當兩人的視線對接,他卻合上了嘴,小心翼翼地,移開了視線。
林海如則平穩的回視,然而一雙手藏於袖下,讓人看不到,是一如既往的平靜,還是已經緊拽成拳。
終究是,自己的擅自妄為讓他們擔心了。雖然口口聲聲在說服自己,離開是為了他們,但是,果然還是因為自己的任性。
“你是否也該對我們交待一下?”林海如突然說道。
“林,現在不是時候。”顏承舊道,但是看到林海如的堅決,也住了口。他也知道,若不說開一切,終究打消不了梅若影離開的心思。誰能知道他會什麼時候走,來年?下個月?還是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