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頁
他正這麼想著,突然看見遠遠的那頂帳篷帘子被一人從里側掀了開。心中有些期待,有些複雜,站在原處一動不動。也不只是想讓那人發現自己的想法多一些,還是暫且避過的想法多一些。
只是從裡面出來的並不是他所期待的人。而是——
——林海如?
他怎麼……
是了,戰場上遙遙見著的和司徒榮及糾纏在一起的三個人中,有一人的身形就讓他十分熟悉,原來是林海如!
這個背離了自己的師弟,怎麼會在這裡!莫非,林海如一直和司徒若影處在一起!
瞬間,劉辰庚捏緊了自己的拳,粗實的指節被捏得咯咯作響。
胸口中的惆悵和期待被一股騰生的悶氣取代,屬於自己的那個人還生存於世,原來是被別人給藏了起來!害得他一直在反覆的悲傷和後悔中沉浮。
這股怒氣突如其來,熊熊燃燒,劉辰庚一時喘不上氣,木然地站在原地,看著林海如端了一盆什麼轉到帳後,過了一會兒,換了一盆蒸汽騰騰的水回來。
劉辰庚並不知道梅若影如今的狀況並非他所看到的“完好無損”,而是如同風中豆燈,稍有不慎,就是無法逆回的後果。
林海如在帳中為梅若影擦過藥水,計算著藥力已經滲入肌理,想著藥汁干透後,不但藥力無法繼續滲透,而且還會堵著汗口,於是才出去換了一盆熱水回來要為他擦洗乾淨。
他自沉於複雜的心事中,雖然習慣所致時時不忘警戒,但一者劉辰庚站得挺遠,二者他沒有抬頭,所以並未發現有人在不懷好意地窺視,就又掀簾轉回帳中。
帳外光線仍淡,帳內火光未斷。淡青色和昏黃色的光線交雜,林海如將木盆放下,再度揭開捂在梅若影身上的被子。
青黃光中,那軀體側臥在深陷的褥墊獸毛中,如同靜靜等待著什麼。只見軀體的輪廓淡淡,薄削而流暢地,被深色的被褥獸毛和殷紅的衣袍刻了出來。也因這身下所壓著的鮮艷衣袍,將那病態的慘白襯得更加顯眼。
林海如收回視線收拾心緒,也不管熱水燙手,在盆里將巾帕洗得乾淨,然後開始從頭到腳為這個正睡得沉熟的人清潔。
天光逐漸亮起,林海如循序漸進地清洗,眼看上半身前胸後背已經擦完,梅若影的呼吸也越發的勻細悠長,狀況已比前幾日要好得多。
為他將上衣裹了回來,可……他左右看看,這身衣服已經被汗濕得透了,也被壓得褶皺糾結,搖了搖頭,終於還是將那身衣服從他身下撤了出來,又拉出被子將剛清洗完的上身裹得嚴嚴實實。
可接下來……
穩重如林海如者也不得不猶豫著停下了手。他眼神變得黯沉,巾帕的蒸汽漸漸淡去。
這幾日都是兩個父親為梅若影做的清潔,衣袍也只是鬆鬆地裹著,下面不再著褲。於是現在,長衣被撤出後,一雙因消瘦而顯得過於修長的雙腿現了出來。
這麼多年來過慣了心如止水的生活,十分不習慣,刻下正逐漸激烈的心跳。收拾了雜念,定了定神,再度在仍然暖熱的水中清潔了巾帕,而後覆上他的下身。
隔著半濕的布巾,手下的觸感是與表象的瘦弱所不一樣的質感,即使因為數日的臥床而虛軟了許多,但仍然能毫不困難地分辨出這份屬於習武人的結實質感。
不用說,梅若影至今生存於世,武功有所成就,不知付出了多少辛苦。
即便顏承舊一副高深莫測地樣子,不願清楚明白地透露梅若影這些年的生活,但他也能夠確定,目下正日漸興起的群竹山莊,梅若影定然是占有一席之地。然而這一席之地,又不知要付出多少的辛勞。
將側臥著的梅若影翻了個身——因怕他生了褥瘡,這幾日每隔一刻就要為他翻一次身——將他擺成正躺著的位置,林海如再定了定呼吸,穩定的手輕輕拉開了那雙長直如鶴的腿。
可還沒等他將巾帕覆蓋上去,這一看之下,林海如心底沁涼,倒抽了一口氣。
只見左腿前內側的柔嫩肌膚上,不知被什麼所傷,殘留下一塊巴掌大的深色斑痕。那傷似乎是因為整塊皮膚連著一些皮下血肉被割除剃開,都凹陷了進去,將四周雪白的肌膚牽扯出細細的條紋。
這是什麼時候的傷?
記得那年,他在青陽宮為他療傷的時候,在這個位置,是沒有這樣的創口的。
是誰?竟然下這樣的狠手!除了劉辰庚之外,還有誰,會下這樣的手?
他正凝視這塊斑紋,帳外突然傳來幾個人對話的聲音,十分不客氣的聲音,顯然戰火一觸即發。
梅若影似被這陣吵鬧所擾,身上輕輕地掙了一掙,舒緩的眉細細地蹙起,長睫也不安地顫動了起來。
林海如心中一驚,因為他聽出外面的喧譁中,正有劉辰庚的聲音!
******************
原來帳外的劉辰庚見林海如進去許久,心中十分不安。他思來想去,還是決意要與梅若影和好如初。於是不顧和慕容鶇詩約定的“只許遠觀”的約定,舉步向帳篷走去。
沒走幾步,警兆突生,劉辰庚足步停頓,錯了半步,正見斜斜一枚未成熟的松果自後上方she下,在他面前划過,僅只是風聲也是刺人耳目,噗的一生輕響,沒入他足前的泥地中去,再也不見蹤影。
不待劉辰庚說話,身後陡然憑空出現一條黑影,向他一側的松樹上竄去,緊接著便是一連串兵刃交擊的聲音。
劉辰庚知是暗中護衛的家臣纏上了樹上那人,頭也不回,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遠近的北燕士兵聞聲抬頭看來,但是十分默契地,都不作聲,也不出手阻止。也不知道是否巧合,乾脆都各自打著呵欠,避開了這一片地區。若非行走的速度還算正常,真有些“作鳥獸散”的規模。
劉辰庚見狀疑心大起,自己沒有多帶人來,而這邊顯然早有準備。莫非是慕容鶇詩對他圖謀不軌,意欲除了他後好一舉進攻東齊。再一思索更覺不對,若是對他有所圖謀,這些士兵理應一擁而上才對,怎麼反而走避?
莫非有什麼天大的陰謀在前方等著他?
一猶豫間,身後那棵樹上撲通一聲巨響,腳下土地似也震了一震,一個身軀自樹上打著橫摔了下來。
第96章 曾經失去
顏承舊三兩下將那個暗中護衛的劉氏家臣給封了穴道踢下樹去,眼見著打旁邊又躥出一個黑影,想要將落下樹的同伴接去,面上露出一個邪惡的笑容,一揚手,一叢細密的松針she了出去。那個黑影被這麼一阻,便沒有接到,眼睜睜看著同伴嘭咚一聲摔落在地。
要論暗中行動,他們血網黑蠍的人怎麼可能比這些人差。
看見劉辰庚停下腳步,顏承舊輕嘴裡痞痞地叼著一撮松針,在那根可憐的幼小橫枝上大大咧咧坐了下來,支起一腿,另一腿悠悠閒閒地晃蕩著。
“七皇子好久不見!”他一隻手抱著單膝,一手鬆松搓捻著一枚眼仁大小的松球,友好地笑了笑才道,“不過為了您的性命著想,最好不要再踏前一步。”
說著,將那松果隨意往外一擲,那松果擦著劉辰庚的鬢角,帶起幾根髮絲,又沒入了泥地中。
劉辰庚慣為人上之人,縱使是一國之君的父皇,也因對他有愧而常常縱容撫慰,何曾被如此戲弄過。他雙目含威,咄了一聲,便有三名黑衣人從四周躥出,齊刷刷聚到他身前立定。
而原本被顏承舊一叢松針阻截的黑衣人已經將先前吃了虧的同伴解了穴道,戰回隊列,正好是五人一排。
劉辰庚一身青色錦緞暗花繡,脊挺肩張,甚為英偉。顏承舊隨隨便便扎了一身墨綠勁裝,襯著潔白的中衣,儘管是個禿瓢,可那眉目細緻邪肆,風情萬種,戲謔中自有風流。兩人中間打橫隔著一排黑衣人,相互對望,頗有眉來眼去之暗cháo洶湧。
顏承舊最後無奈搖頭,轉而對那些行當相近的黑衣人們道:“哎!做咱這暗裡來暗裡去的行當的,自然應當白天穿白衣,黑夜穿黑衣——你們這大白天的穿得烏漆抹黑,是怕別人不知道你們腦筋有問題麼。”
那五人面色都不是很好看,卻也沒有辯駁,劉辰庚終於還是不能不把這人不當一回事,冷下臉問道:“你是何人!”
顏承舊不答,一拍青光閃爍的腦袋道:“噢,差點忘了,你們天沒亮就一直站在這裡偷偷窺視了,自然沒得功夫回去換衣服。”說完,還不忘拋了個媚笑過去。
這一笑,是自一鴻閣眾位當家花魁處學得,顏承舊在這一方面天資聰穎,笑得是百媚千嬌,更何況配著個夜明珠般的腦殼兒,顯得更是閃亮無比。那五個人終於面色青白紅黑地變化了起來,看得顏承舊賊心大悅。
劉辰庚倒是龍心大怒,不過他城府頗深,沒有發作,一揮手,讓那五人結陣困住這個來歷不明的青頭禿驢,轉身又走。
顏承舊兀自在後頭以著老鴇的音調叫道:“哎!那位官爺,勸你不聽,終歸是要後悔的。”
聽得劉辰庚不知為何,心頭是七竅生煙,暗道這司徒若影離開他幾年,身邊竟然會有這麼不知禮儀廉恥為何物之人,他尚來不及繼續走近帳篷,眼前一花,左右前方分別多出一條人影來。
這兩人來去無聲,出現如同自徒然間冒出一般,兼且落地時步伐一致,默契好得無話可說,劉辰庚乾脆地停下腳步,收在袖下的手已經按上了腰間的刀柄。
定睛看去,那兩人一人著黑手持黑鞭,一人著白長劍杵地,看上去都甚為年輕,似只比他自己年長几歲。
可以看出那名黑衣男子怒氣昂然。他雖然也是穿了黑色,卻可見那繡工不凡,稍淺色的暗花枝蔓纏卷,非一般人家能夠享有。
而白衣男子身形高挺,一身潔白飄逸的長衣只在袍角衣帶上以墨綠細細地挑了幾段橫舒的蘭糙,不怒不爭,喜怒難辨。
顏承舊在劉辰庚那五名家臣的包圍中左穿右插,一時間沒有反擊,只是暗暗jian笑。他礙著小影,不敢親自出手教訓這個七皇子,卻不代表不能背後使絆子。鄭枰鈞和他交好,一早就將劉辰庚到此處“遊覽”的情報告訴了他,他又轉告了若影的兩位父親——呵呵,借刀殺人,也是血網黑蠍暗殺的不二法門。
******************
司徒凝香被司徒榮及囚禁於族內禁地數年不得外出,也因此不得與自己骨肉相逢,至今每一思及,深為引以為憾。而最為遺憾和痛恨的就是,司徒榮及將若影送去哪裡不好,偏偏要送去多疑善忌的劉辰庚那裡。
當時若影還未開智,迷迷糊糊地十分容易犯了忌諱。好在頭兩年與劉辰庚相安無事。可到了若影十六歲那年,竟然還是難逃一劫。
且不說司徒榮及這一招代罪羔羊之計著實狠毒,一環套一環,讓司徒氏的內jian深藏青陽宮中。若是劉辰庚心胸寬廣,能容得下物,又怎會幾乎讓他那孩兒喪命於地牢之中。
事後,若影是逃得無影無蹤,他從林海如口中聽說這些事情,氣得幾乎就要立即衝上青陽宮上算帳。可惜當日聶憫身受重傷,足養了好久才恢復舊觀,以至於至今未得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