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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惜怒水之奔逝兮,焉長歌而止流?

    懷鄉遠而登高兮,獨鬱結其誰語!

    夜不寐而獨醉兮,望幽月乃至曙。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憂愁。”

    一首辭下來,雖也是在誦酒,意境卻已經大不相同。有仗劍江湖的孤傲,有思鄉懷舊的柔腸,有夜不能寐的惆悵,還有看天地遠大的志向。

    林海如本來就是個樂痴。與我論樂時,曾將我鎖在他的廳內不讓我走,也不讓陳更帶我走,非要論到我困得眼冒金星,言語混亂時才放人。想不到於文,他也有獨到的造詣和胸襟。

    他一邊念著,餘人一邊點頭,暗自品味。他卻趁著別人細思之時,偷偷側目向我拋了一個戲謔的眼神。我失笑,想不到他還有這些花花腸子,本來以為他是文痴大發,結果竟然是為我解圍來著。

    他的辭做得精彩豪邁,自也得到一番稱賞。那竹老對林海如神色間已經溫軟許多。

    正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類文士雖然恃才傲物,卻不像武將那般常常以為自己天上地下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只需見到才氣與自己相當或更佳的人,常常會引為知己。

    只是那位看上去比較刻薄的竹老頭並不會因為林海如的才學而對我愛屋及烏、顏色稍霽。當他的眼睛掃向我時,已顯得更冷,想來是剛才我的猶豫不決讓他小瞧了去。  

    “林公子的辭做得好,老朽深感佩服。只可惜,”他的話鋒一轉,面向我道,“陳宮主的伴讀是梅公子……”

    言下之意就是:你甭躲在林海如後面了,反正遲早是要出來露臉的。

    這次再也推託不得,我暗自吸了口氣凝定心神,才向他輕淺地一笑,繼而肅容答道:“晚輩原本就不及前輩,所以聽了前輩的妙文,已經自愧不如。”

    他一聽,臉上更顯鄙夷,冷哼一聲道:“那你這是認輸了?”

    梅老似乎有點為我著急,松老在一旁自斟自飲,陳叔面色有點難看,林海如卻莫測高深地望著軒外的白雪不再說話。

    其實有林海如那一板斧的緩衝,於我已經是足夠的了。

    解開束琴的薄錦,將那具絲弦古琴擱置膝頭,勾指輕挑。一個低沉的單音暗暗地響起,震盪著蘊著酒香的空氣,純淨而動人心魄。是一種雖不成樂,卻久遠得讓人無法釋懷的聲音。

    垂頭輕撥,隨著第二個單音的響起,和樂吟誦:

    “酒常共飲難獨藏,  

    其冽無雜遠留香。

    散發執杯飛魂魄,

    夜話秉燭笑空壇。

    夙夜坐待沽清酒,

    梨花旗卸釀已觴。”

    我念第一句的時候,竹老頭已經噫了一聲,第二句的時候,林海如也噫了一聲,到了最後,大家都面露訝色。

    又隨手勾了一個餘音,久久消散後,才抬頭笑看他們,問道:“大家為何如此驚訝?”

    “這是……”竹叟有些猶疑地問道。

    “正是前輩剛才所作的那首辭,晚輩將它改成了詩。”

    “詩?可是遠古之時,流傳於民間的風、雅、頌的那種古韻詩歌?可是聽著卻又不十分相像。”

    自然不一樣。他說的詩,是詩經里那種無韻有律、發自內心的最簡短的文句。我說的詩卻是講究押韻駢文、首頷頸尾的唐詩。

    洒然笑道:“卻不是那種詩。這是晚輩模仿古時詩章行文而創的一種文體,講究押韻,不用難字。”  

    這時還沒有規定詩的行文規範,那我只好厚顏無恥一下,就說是自創的吧。

    “原來是公子自創!”竹老聽得神情大變,頓時鄭重地道,“讀之朗朗上口,配樂吟唱獨有風味——果然有點門道。其實老朽也總覺得,辭雖意蘊悠長,可惜無意義的字詞太多,顯得冗雜;賦文雖然繁華,卻過於講究駢四驪六,多用生僻字,讀之生澀難解。想不到公子竟然能別出機杼。如果不是有了極深的文學造詣,又怎能自成一家?老朽不才,甘拜下風。”

    我暗笑,這竹子老頭看上去刻薄冷漠,其實不然,只是因為我們沒談到他感興趣的話題。真箇文痴!

    恐怕他本是喜歡煮茶的茶派,可是這回與松老梅老同來,他自己偏偏又看中那些敬老先賢的美德,所以只好悶悶不樂地喝些黃酒,只能就些看不順眼的名目發發牢騷吧。

    松老本只是慢慢細細地抿著酒不說話,如今見竹老剛與我交手一合就自認不如,趕緊放了酒盞,呵呵笑道:“梅小弟年紀輕輕就能自創文體,自然是了得。可是如果只有空架子,卻華而不實,沒有內容,也不能就說是上乘之作。不如小弟再多做兩首,咱們一同品評品評,再定高下。”  

    林海如正想反駁,我屈指輕挑,勾了一個短音。他素來知我琴意,立刻止了話頭,訝然向我看來,我只輕輕頷首讓他無需擔心。

    這回也不用動琴,轉目四顧,聽雪軒中寂靜無聲,唯有軒外颯颯的落雪和地灶里劈啪作響的燒柴。

    思索了一下,緩緩誦道:

    “臥閣聽吹雪,

    薄暮西山寥。

    舉酒看遠路,

    歸劍映長霄。”

    這一首即興作的五言絕句頗有寂寥人間歸隱江湖之意。我雖不是江湖人,卻看慣武俠江湖事,只頓了一頓,思如cháo涌。穿過竹簾望去,遠近都是一片白皚皚的世界。漫漫冰雪中,唯那泰山高聳而上,似摩天巨柱,不由想起電影裡那首恣意徜徉的笑傲江湖之曲,豪氣更生,於是手指復又盤轉撩撥,誦道:“迷眼亂看遠峰巔,

    寥夜不歸醉人間。

    但得懷中半壺暖,

    何懼生死上青天。”

    第一首詩是我改自竹老的辭章,剛才那兩首算是我年少無知的張狂,但以上畢竟只是某鄒YY出來的產物,在詩中並非上品。  

    可最後一首壓軸,我決定讓他們見識真正的唐詩的博大精深。

    其實只要三老認可唐詩的形式,我又何愁他們不服?他們敢不服李白杜甫白居易?敢不服孟浩然杜牧李商隱?大不了我把唐詩三百首都弄了來,看誰敢不服!

    轉念間,五指輕按,五指輪撥,琴音一動,嗓音漸高,只把胸中一股氣都釋了出去,隨曲唱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青梅煮酒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酒半稠,琴停奏,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昔時行舟送伍子,風蕭蕭兮暢天涯。

    尉遲三盅笑馬前,送友邊關共歲卒

    四海行路無疆界,徑須沽取雪中酌。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這首《將進酒》是我中學時最喜的詩歌,李白的豪氣在詩中盪氣迴腸。同是吟酒,已將竹老、林海如和我的幾篇小打小鬧比得沒了地位。

    只是這裡沒有岑夫子,沒有丹秋生,也沒有陳王曹植,沒有平樂宴會,所以我也應景地改了幾句。

    開始時只是緩緩淺唱,到得後來越發嘹亮豪邁,最後一個音節重重一頓,餘音裊裊,仿若黃河之水仍轟鳴於耳。

    曲罷。

    轉眼看向三老,竹叟已經感動不能自持,梅老笑吟吟地看我,松老則點頭道:“果然少年出英雄,我們無顏留於此地,但已經是不枉此行,也好回去復命了。”

    我微笑道:“前輩過譽。晚輩之所以能有此文章,只是因為想通了一個道理。”

    竹老聞言大奇,巴巴地問道:“不知是什麼道理?竟能讓梅公子於文學有如此造詣?”他已經不像剛見面時那般冷冰冰的,雖仍對我用了敬稱,卻不疏遠,看著倒有些不習慣了。

   

    我正色道:“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辭賦原是極好,但只要能表達筆者的心情,又何必拘泥於文法格式?我們又怎能因為那些死板的規矩,妄顧了文章的靈魂?”

    話鋒一轉又道:“恕晚輩僭越,但宮主的尊父其實不必如此強求。須知船到橋頭自然直,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雖然學習辭賦能修飾人的素養,增廣人的學識;但畢竟有一得就會有一失。

    “畢竟人生有限,人非萬能,不可能學什麼就精通什麼。我看宮主其實興趣不在風花雪月的文字功夫,如果硬逼他學,恐怕只會事倍功半。不如讓宮主自己研究自己所好,因循利導才能事半功倍。

    “有一句話還請轉告宮主尊父,因材施教才是教養孩子的最佳方式。”

    說完這番話,我越來越覺得那青陽宮主不再像初見時那般威嚴。雖然他應該已經二十好幾的年紀,可我卻逐漸覺得他越來越像仍需長者管教的頑皮小孩。

    松老頭捋著長長的銀須,朗聲笑道:“黑貓白貓,捉到老鼠就是好貓!哈哈,我松老兒虛長了數十載,竟然才明白這麼一個極其有理的道理。嗬嗬,因材施教,因材施教啊!”  

    啊!幸好這個時代沒有智慧財產權保護法,否則我都不知道要被判成什麼樣子去了。

    第9章 飛花摘葉

    送走了三老,我拜別了陳叔和冷叔,一個人向沉露居回去。

    陳叔也不讓我把雪袍換下,叫我以後再還回去就行了。所以走在冰天雪地的世界中,甭提多麼愜意。

    過了聽雪軒的範圍,我看看四下無人,翻過迴廊的欄杆,跳到無一人踩過的雪地中。

    走了幾步,見那平坦坦的雪上印了一小串腳印,不由玩心大起,用自己的腳印在雪裡畫起連筆畫來。

    堪堪連出了一個青蛙,想起青蛙“瓜啊,瓜啊,好瓜啊~~”的叫聲,一時樂得不行,就著青蛙的大嘴坐了下來。

    今天的雲仍然是濃濃厚厚的,可是黯淡的天光映上雪地,仍是十分明亮,我坐在雪裡,抬頭看那片片落雪,看它們似快實慢地落在頭上、四周,似乎整個天地間就只有自己一人般的寧靜。

    摸摸懷中的一塊溫暖的玉竹,這是竹叟臨走前偷偷塞給我的,硬說是要做文字之友,以後要是有事,也可憑這塊玉竹去找他。

    那個老頭,剛開始還以為他是最正經的人,想不到被他騙了。  

    或者是他那副正經的樣子,只是一副欺騙外人的面具?

    那麼梅老的親切,松老的裝傻,是不是也是一副給大家看的面具?

    畢竟他們三個的地位似乎十分尊貴,如果沒有真才實學,又如何會讓陳叔如此著緊?

    我自失地躺倒在雪地上。

    其實那是肯定的。誰會願意赤裸裸地站在人前呢?

    只是……我曾幾何時也會在別人面前把酒當歌?曾幾何時也會在別人面前言笑不羈?

    是離開了過去的生活環境,所以突然放鬆了自己的緣故麼?

    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雪片落在臉上化了去,凍得臉上生痛,我抹了抹臉上的雪水坐了起來。畢竟酒後受寒可不是開玩笑的,趕緊站起準備向迴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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