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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身晃了一晃,幾乎搖搖欲墜。但是本能地立刻站穩了,穩如洪鐘。
“劉師兄。”林海如恭敬道,雙目毫不避讓地與他對視。
“林師弟,好久不見。林師弟遠道而來,怎麼惜步至此,也不來與師兄見見?”維持著平穩的語調,劉辰庚仿若被無形的手掌控著的傀儡,掛著習慣性的英氣逼人的笑,掩飾著正苦楚欲裂的心事。
林海如正待說話,驚覺蜷縮在懷裡的人突然又掙動了幾下,空氣中淡淡的香變得愈發的濃起來。
“海如失禮,還望師兄暫行離去。”他無意與劉辰庚再作糾纏,一手攬著梅若影,一手摸上隨身不離的長鞭。
劉辰庚怎麼可能聞不到那血香,他止步當前,目光直指一直被包裹在林海如懷中的人,問道:“那是誰?”
“海如不才,敢問與你何干。”
劉辰庚仰天長笑了幾聲,銳目緊緊逼視,道:“林海如,你別忘了,這是誰的軍營。我再問一遍,那是什麼人!”
林海如淡淡回視,不避不讓,沉吟片刻,終於掀開被褥,露出梅若影的臉目,道:“你又不識得,與你何干。”
被褥下的面孔,是劉辰庚所不認識的陌生。此刻正如同被凍結的冰面,無一絲表情地緊閉雙目,沉眠不醒,嘴角卻仍掛著一絲新鮮的血跡。
林海如也發現了這點,心下緊繃,再也容不得劉辰庚在此久留,冷然道:“還望師兄自重。”說及最後一字時,黑色長鞭已自被下展出,柔長的鞭梢刷地落下地來。
劉辰庚因這並不認識的面孔而舒了口氣,好似近在眼前的噩夢又遠離了些,和聲道:“這麼多年不見,師弟脾氣似乎暴躁了呢。”
林海如不答,手臂不見怎麼挪動,手中長鞭已經先一步電she而出。
劉辰庚見那鞭雖來勢迅疾,可是連風聲也沒有帶起,竟然功力深厚,自己也是驚異非常。對於這個師弟的武功,他以前親眼所見的僅有劍術,雖然也對師弟的鞭有所耳聞,畢竟不曾親身對敵過,怎知他鞭術之精甚至甚於劍術。
他更想不到的是,當年那個溫淳君子林海如,也有這麼毫不講理、說動手就動手的一面。面上表情雖然是冷如冰霜,骨子裡端的是狂躁之極。
劉辰庚退了兩步,只見那黑色的鞭影仍然如影隨形般瞄準他脖頸纏來。這一鞭顯然已經減了力量,如被纏上,雖說不會造成多大損傷,但也著實辱人太甚。
自兩人甫見面的那刻至當下糾斗,他對林海如一直客氣禮讓,林海如卻一直高臥不起、執禮疏怠,於是他心中怒氣騰起,偏移一步,於是那鞭梢正恰好落在上臂近前處。他一招挽手摺松使出,卸了攻勢中夾帶的勁力,牢牢抓住鞭尾。再猛地一扯,要將林海如自臥中扯起,誰知林海如不但平臥猶然,甚至連晃都沒有晃動一下。
劉辰庚心中正自驚怪,怎料腦中一片昏眩,眼前突如其來地一片白霧朦朧,就這麼軟倒在地。臨失去意識前,他最後一個念頭就是:“這個溫文爾雅的人竟然如此陰險惡毒,竟敢對我用藥!”
只聽咚的一聲,劉辰庚的身體終於倒下地來。林海如並不因此停手,黑鞭一掃,使了個沉勁,硬是將他結實沉重的身體掀得滾出了帳外。
一見清除了外人,他趕忙擱下兵器,轉手覆上梅若影胸前膻中,輸入真氣。然而這一低頭,他卻無法再做動作,就連思考也被冰結了一般,停滯在了那裡。
梅若影已經睜開眼睛,雙目中不再是迷糊不清的朦朧,而是清醒的湛然。
該怎麼辦?他尚沒有做好準備,當下又是的情況,當下這個……他看看自己正摸上若影胸口的手,再看看被子下,若影那裸露的胸膛,鎮靜了一下神志,才緩緩道:“先別動,我給你平一下內息。”。
“東齊軍營?”梅若影其實在劉辰庚進來時就已經迷迷糊糊的醒來,聽到劉辰庚聲音的那一刻,終於真正地清醒。
不想再見到的人,現在竟然近在咫尺。雖然止不住溢出的毒血,卻也不希望就這麼與那個人面面相覷,於是閉目假眠。所以他現在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到了東齊軍營中了。
“是的,餓了嗎?要不要吃些什麼?”林海如點頭道,顯得十分平靜。他不敢讓若影看出自己的小心翼翼,也不敢讓他看出自己的驚喜交集,自他不告而別至今,四年後的重逢,只怕若影比誰都會覺得尷尬。比起做一個喜怒形於顏色而讓若影覺得不自然的故人,他毫無二致地選擇做一名默默在身後追隨的人。
梅若影覺得全身乏力,連起身的動作都顯得艱難無比,只能安安靜靜躺在林海如的臂上。從迷糊的醒來到現在,除了為劉辰庚的出現而有過一絲驚動,其餘的心思都放在該如何面對這些被自己欺騙隱瞞了這麼久的人。然而沒想到對方的反應竟然如此平淡,好似這幾年的離別根本是子虛烏有的煙華一夢,連屬於“沐含霜”那冷漠難親的氣息也煙消雲散。
就像他們仍然是四年前在慶陽宮中談文論事的那兩人一般。
梅若影正想說話,發現林海如轉移了目光,看向帳口處。
他才注意到帳口處傳來幾個人的低聲耳語的討論,不知是否錯覺,竟然從中聽見了顏承舊的聲音。
顏承舊正在低罵道:“誰丟的什麼鬼東西,丟在這裡也不怕阻礙了進出?若是數百年前司徒氏治國的話,棄灰者尚要砍了雙手,丟這麼大的東西,看不削成人棍!——林海如!是不是你乾的!”
那聲音很快來到近前,門帘又被掀開,陸續走進了幾個人。
因著頭夜裡對顏承舊所作的“治療”而總算有些心虛,林海如別開目光,沒有看向當先走入的人。卻見門帘開處,最後有一人十分好心地將劉辰庚扶起,靠在帳外一邊的雜物堆上,正是以“做人要厚道”為人生真諦的大師父聶憫。他心中暗道:“虧得兩位師父大概沒有親眼見過劉辰庚,否則不知會發生什麼事。”
而梅若影根本沒有看向劉辰庚的方向,因為當先走入的是一個應當是顏承舊的人。
應當是……是他吧……
太好了,雖然變成這樣,但仍然那麼有精神。
雖然……不過,總算,還活著就好。
梅若影不知當如何形容此時的心情,但是十分清楚地知道,直到此時,一直緊繃著的心情,才終於鬆了。
幾日極度的緊繃之後,這突然的鬆懈,就好像是狂奔數十公里後突然坐倒在地一般,心臟突突地狂亂地直跳不已,身體卻軟得連輕輕點頭回應一聲的力氣也提不起來。
明明寒毒仍在體內不安躁動,卻又有林海如輸入的溫淳的真氣鼓盪漫溢。明明心中有著不合時宜的混亂和傷感,眼中卻乾澀,直直地盯著那應當是顏承舊的人。
第84章 雪花梨
自醒來,先是發覺自己正躺在林海如的懷中,因而有片刻恍惚,似乎回到了四年前那個災噩甫離去的時刻,他躺在這個平穩的懷中正被一步步帶離cháo濕腥臭的牢獄,明亮蔚藍的天空正一尺一尺地接近著自己。
繼而,聽見了許久未曾聽見的話音,因而有片刻失神。原本曾經如飛蛾撲火般的情緒,如今,也只剩下難以啟齒的難堪和一些零碎的記憶。
接著,便聽見了顏承舊的聲音,然後,看到了……這個類似於顏承舊的人。
思緒太過混亂,以至於剛剛清醒的神志又有些眩然,甚至於聶憫已經進了帳,還為他把了脈,而後又回身與司徒凝香頷首低語,司徒凝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片晌過去,梅若影仍然呆怔在有些迷茫的世界中,未曾說話。
直到那應是顏承舊的人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可醒了嗎?”
“醒是醒了,”梅若影終於回過神來,雙目那蒙蒙的霧氣斂了去,又過了片刻,在顏承舊的期待和林海如的忐忑中,他不答反問道:“你的頭……怎麼了?”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之下,司徒凝香噗的噴了出來,笑得一沓塗地。
那笑聲十分誇張,毫不留情面,以至於一時間沒人插得上話。甚至於洪炎還從帳外伸了個頭進來看個究竟,卻在視及自己徒弟時無言地搖了搖頭,走了進來。
“怎麼了?”梅若影斜了斜腦袋,疑惑地看向林海如。
其他人和他生疏,顏承舊自己則正是當事人,也許在談及這個突兀的腦袋時或多或少都會有所避諱。
可林海如不同,四年前就已經差不多是無話不談的了,四年後的現在也算是同僚一場,更何況目下還是這麼個姿勢呆在一起,總會至少透露個一星半點的吧。
誰知林海如似乎並沒有察覺到梅若影的疑惑,反而哼著不知哪朝哪代的小曲,望向了帳頂的角落,那目光游移不定,更像是在尋找著半空中虛擬出的一隻蒼蠅。
終於還是洪炎道:“這是他活該。這次去九陽教在東齊的暗壇查探……”
“暗壇?”梅若影心中驚奇,不是一直跟在南楚軍附近,假作輸送火藥的隊伍麼?尚殘餘的一星半點的昏眩在交談了數句之後消失殆盡,他現在正努力地組織著事情發展的網絡,填補著他所未知的空白。
而對於洪炎來說,即使一旁面露微笑的詭異老頭是舊識司徒凝香,同時也是自稱為若影父親的人,但只要沒有得到梅若影的首肯,他是不會泄漏出情報機密的,於是他只向梅若影暗暗使個眼色,道:“‘貨’早就貯存在那處了,正在徐徐運來。”
“但是這邊也死了一批好手……”那日夜晚,他跟去查看,看見火光中焦爛粉碎的肉末屍塊,又是什麼人呢?
“不是我們的人。”顏承舊這時才找到機會插入道,“我前幾日離開南楚軍營時也曾見過一批不明身份的人,大概是青陽宮的。”
梅若影側頭看看他,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他目光所及,只覺得顏承舊兩眼晶亮依舊,只是顯得沒有焦距,瞳孔擴得很開,又因職業習慣,不便當別人的面清楚說出當事人的症狀,故有此問。
“一點點吧,不是很要緊,反正花了這麼大的代價來‘醫治’,要好也是遲早的事。”不知為何,顏承舊的語氣含著濃濃的幽怨。
“‘一點點’?”洪炎簡直要口吐怒火了。若不是昨夜聽見徒兒的慘叫跑出來看個究竟,他根本不知道顏承舊竟然在營救幾個師弟的時候就已經中了司徒家族祖傳的慢性劇毒。因此,此時的怒火不是一般的強烈。
聶憫聽著聽著,完全沒聽懂這些話題和顏承舊那個可愛的腦袋有什麼關係,突然道:“你們,哎……”
言未及達意,便是一聲無奈又有些寵溺地長嘆。
“呃?”
面對這個應當與“自己的”父親很有淵源的長者,梅若影也不知當以如何態度相處之,只能發出一聲十分簡短地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