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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正跪坐於地在矮凳上加水研墨,聞得頭頂渾漢不屑的言語,眉尖輕輕抖了一下,沒作聲。

    又聽那渾漢續道:“不過說起來,那軍jì昨夜也算是大大滿足了咱倆,算是不許此生了。”

    梅若影放下墨塊,執起毛筆。這個人如此多話,肆無忌憚,這些年還活得有聲有色,背後定是靠上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人。

    和緩地問道:“兩位官職如何,想要帶走什麼藥物,直屬將領是誰,這些都是軍醫房要記錄留底清查的,還請一一告知。”

    第68章 衝突

    司徒凝香走進醫帳時,正看到這一幕。

    兩個身著校尉服飾的男子正站在一盞微暗的風燈旁,臉上掛著壞笑,似在看什麼好戲的樣子。

    而就在兩人對面,一名青年正在咽下一個小瓶中的東西。只見年輕人將頭一仰,有些艱難地咽了小半口後,將瓶子遞迴給了對面的校尉。

    接過小瓶的是個滿面橫肉的壯漢,他樂呵呵地笑道:“真對不住,原來果真是我們誤會,真的沒毒,那我們也就放心了。”

    說話的渾漢雖說著抱歉,可語氣中絲毫沒有道歉的意思,揮揮手又讓對面的年輕人張開嘴,仔細瞧了瞧後,轉而對旁邊的枯槁中年道:“怎樣,滿意了吧,事事都這麼膽小顧及,你活得累不累啊。”  

    那中年恰好回頭看來,突然發現又有人進帳,也不回答,一手抓過漢子手中的藥瓶,扯著那壯漢,向剛進來的司徒凝香點頭致意後立刻擦身出去了。

    帳中猶自殘留著清淡的酒氣,伴隨著風燈的火光跳動,徐徐飄散瀰漫,司徒凝香年輕時也常常徹夜痛飲,肆意人生,雖然不知道適才兩人究竟是做什麼的,卻知道青年剛剛飲入肚的究竟是什麼。於是笑吟吟地踱了過去,問道:“這麼烈的酒是你自己燒煉出來的,又不是不知道,你也還真敢喝啊?”

    梅若影抬頭看是醫房主事,不再理會他含著戲謔的問話,逕自取過一碗涼水,連喝了數口,才喘了口氣出來。而後悠悠然答道:“喝幾口水下肚,不就恢復燒煉前的醪糟了?”

    說完,單手若無其事地往小方桌上一拂,將方才王老打與陳伍填好姓名軍階的冊子塞入懷中。

    司徒凝香畢竟是老狐狸慣了的人,見到那本冊子,心中也是好奇,再兩步走到青年身前想要瞧個究竟。目光一側,卻被一件物事吸引了過去。但見桌上擱著一個半尺高的大瓶,瓶身小碗寬度,瓶口猶有濕潤,泛著酒氣,顯然適才那兩人所取的燒酒便是取自此瓶。

    烏眉一挑,伸手過去拿起,說道:“原來如此,日前見覃快喝得那麼痛苦,至今也沒敢嘗試……”  

    梅若影聽得他似乎有意要親自嘗試,眼見那瓶口將要觸及對方薄唇,大驚下急躍而起,一把擋了下來,另一手連施數個擒拿手法,要將瓶子奪回。

    司徒凝香也沒想到自己區區一個舉動就引起對方如斯反應,瘁不及防下險些被奪過瓶子,好在他臨敵經驗豐富,又知道青年不會真傷了自己,只將身子一轉,轉了個背部給對方。情知如此一來,這個醫童便有再高明再繁複的擒拿手法,對著自己空蕩蕩一片背部也無法奪得去什麼東西。

    但他也因年輕人的舉動多了一個心眼,仔細地嗅了嗅瓶中物。只此一嗅,臉上的戲謔頓時凝結住了。

    梅若影面前只有灰沉沉一片堅實挺拔的背脊,自然看不見長者神色的突變。

    司徒凝香默然不語,無心再與身後青年笑鬧——瓶中除了酒氣泛濫之外,還有兩味珍惜難得的毒材,味道輕微淺淡得根本無法辨別——如果他不是毒王的話。

    其中一味毒材常人雖然一生難求一見,對他而言卻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因而回想起渡江之前的某日採藥歸來,曾與這醫童爭搶過一叢蘑菇。當時以為青年要將這難得一求的毒菇煮湯果腹,現下想來,莫非對方也認得那是“二月奪命”?  

    司徒凝香駭然下喝道:“你給我住手!”

    梅若影只覺如同耳邊陡然響了個炸雷。又見長者不再打算嘗酒,轉念間已果斷收手,退了兩步停下,兩眼仍虎視眈眈地盯著長者手中的瓶子。

    司徒凝香在昏沉的風燈前坐了下來,面色沉重地取出一個小杯,倒了些許的酒液,又取出數種藥物在掌中混合均勻後灑了進去。只一接觸,便聽藥粉發出茲的一聲長響,溶化殆盡。杯中清澄的酒液也瞬間變成了渾濁的猩紅。

    他突然感到一股怒氣直衝天頂,左手抓著的瓶子幾乎就要捏碎,右手狠狠一拍簡陋的桌子,怒喝道:“這就是你剛才喝的?你就這麼甘於自毀性命?”

    咯噔一聲木材錯位的響動過後,桌子轟然崩塌。

    風燈落到空曠cháo濕的泥地上,燈油撒了一地,突然燒得明亮刺目。

    ******************

    司徒凝香對看不順眼的人一向不假辭色,其實不是因為不善交際。

    他自幼天資橫溢。與閉目塞耳的同齡人不同,弱冠時就已經通讀群書、遍行天下。見識日長後,對家族裡那些人的做法越發看不過眼、便立志出走。  

    在江湖上不到年余,便已憑一身毒物讓江湖人聞之色變。

    那年也正是聶憫初出山時,也常常救治被司徒凝香毒倒的倒霉人,不數年工夫就相與同享神醫毒王的齊名稱號。

    司徒凝香少年心性大發又閒來無事之下,主動前去挑戰,不想其後兩人交手逾百始終不分軒輊,終於還是成了至交好友。

    至後來屢遭大變,司徒凝香也把人情世故越發看得淡薄,也絕不會再委屈了自己,浪費寶貴的精力去做些違心違意的應酬。所以,現在除了一個聶憫,還有一個林海如,再也沒有能讓他掛心放懷的人。

    可眼前這個青年,面貌平凡無奇,武功路數也齷齪猥褻不堪。但若仔細觀察,卻能發現他為人處事之間進退有度。即使常常在禮貌謙恭和古怪搞笑間變幻不定,卻仍難以掩飾那種無法言喻的深邃。

    有些淡然,像看透人世變化,看淡了命運起伏的默然。卻又謹小慎微,像是因歷多了悲歡離合而珍惜每日每刻的那種恭謹。

    司徒凝香能感覺到,自己正逐漸地為之吸引,漸漸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是因為他與自己無緣再見的親子同名,也不是因為他是故人洪土的後輩,而是因青年本身。

    問世間,尚能有多少人入得了他的眼?  

    世人目光短淺,識人相人的依據也太過片面,司徒凝香斷然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因為若是憑學識識人,太過迂腐;若是憑相貌識人,則太愚蠢;而憑家世地位,更是軟弱無能外加倚權仗勢。

    於他而言,只有看著來人眉宇間淡淡一絲骨氣,眸間淺淺一縷清光,才能引得起如此共鳴。

    雖未言及彼此來歷身世、理想抱負,實則已在每日的一錯身一回眼間神交,漸漸更對這個似是故人洪土之徒的青年另眼相看。

    可是他剛才看得十分清楚,正是這樣的青年,自己飲下了混入二月奪命劇毒孢子的毒酒。之後還毫不在乎地飲水稀釋下肚的濃酒,根本視生死到了如棄敝履的地步。

    想到亦是因這味冰坡凝魂中的主藥而無藥可救治的愛子,司徒凝香呼吸一窒,原本並不是很好的脾氣更是無法好得起來。終於又是狠狠一腳踢上地下碎木,斥道:“你不想活就別在我眼前尋死,跑到哪個山洞旮旯里去自殘個十年八載都不會有人理你死活!”

    梅若影沒想到自己會讓這名似乎什麼都看不上眼的長者發作如此火氣。他徐徐轉開了視線,看著角落搖曳舞動的黑影,淡然道:“是,晚輩的生死自是晚輩負責,自然不關前輩事。”  

    “你……”這個青年頑固至此,司徒凝香簡直有種和尚遇見兵的暴躁感覺,直如當年與聶憫初識時的無可奈何又暴跳如雷。幾乎就要用當年對待聶憫時的惡劣態度痛斥對方的冥頑不靈時,卻突然停了下來,轉目看向帳簾。

    未幾,一個人撩起了帳簾,伸了個腦袋進來,問道:“這邊什麼事嗎?”原來是被剛才一聲桌子震裂聲響和地上忽明的火光引來的。那人就著帳內地上晃亮的油火一看,只見喜怒無常的醫房主事正當在場,正回頭怒視自己,兩眼深深,直如噴出地獄之火來。

    還有醫童雷雙撇頭側立於近。

    見兩人都是神情凝重,來人再也不敢透半口大氣,訥訥道:“打擾打擾,莫怪莫怪!”趕緊溜煙般跑了。

    地上的火光隨著燈油的擴散也漸漸淺淡,燃了片刻有餘,又暗了下去。帳外有當值的士兵掛起了照路的風燈,光線透過帳子,只有一抹昏黃,把兩人的臉隱了一半在陰影當中。

    司徒凝香定了一下思緒,暗道自己奇怪。這人與自己明明沒有什麼關聯,生也好死也好,不過是各安天命。再穩了穩語調,打破了沉默,沉聲道:“除了二月奪命,還有一味燕斑水仙,也是極難得的,你也能這麼無所謂地喝下去?”  

    梅若影知他所說的是何種事物。

    他方才交給王老打和陳伍的酒精里,除了二月奪命的孢子粉末之外,還摻入了燕斑水仙球精的汁液。兩味毒物都是幾乎無色無味,兼且浸沒入酒之後,還被酒精刺鼻氣味所混淆。

    因此,要想憑氣味辨別,幾乎是不可能之事。想到此處,梅若影心中一緊,似乎有一個念頭正在緩緩地浮出水面。

    正這時,又有一個人平步進了醫帳,司徒凝香不欲被人打擾,冷然斥出一個單字。

    “滾!”

    聲音在靜默的帳中徐徐迴響,幾乎有裊裊餘音。來人卻沒有滾,語帶不解地問道:“二月奪命?還有燕斑水仙?喝了下去?”

    梅若影有些驚異地發現,面前的醫房主事在聽到這聲插話後再沒了話語,也不趕人,只悶不吭聲地立著。

    司徒凝香自然不會趕人,因為來人是在外久等他而不見至的聶憫——雖然現在看起來只是個糟老頭子。

    要知道聶憫最擅長的除醫術外,還有易容。四年前他助司徒凝香自九陽山禁地逃出時,將一面人皮面具造得極盡精緻、纖毫不差,便用別人的屍體裝扮成毒王的模樣。  

    其後又讓司徒凝香親自在那屍身上遍塗劇毒。這些毒藥遇水不稀,遇風不散,觸肌則讓人癲狂失智。偽裝成毒王的那具無名屍體在無人敢碰之下,被懸於九陽山門直至腐爛殆盡。

    司徒氏都以為叛族者司徒隱是被家主處以了死無葬身之地的處罰,卻不知道這是因為司徒榮及畏懼毒王毒藥厲害。

    只是聶憫在當時的逃亡中卻遭了重創,經過幾年精心調理才日漸好轉。雖然如此,終究沒落下內功的修習,剛才人在帳外,就已將這邊的對話聽得清楚。

    梅若影不知來人是大名鼎鼎的神醫,只知道是為人和藹的高醫正,聽得這位溫醇的長者甫一進來就惑道:“姑且不論二月奪命,光是燕斑水仙就極為難得。毒發時如花柳病發,全身逐漸膿腫潰爛,尿水淋漓,難堪其苦,唯一不同之處便是不會傳染與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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