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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門的小廝卻依舊微躬身讓那人旁若無人地走近。既不迎接,更不阻攔。
若影並非自沒聽到那聲抱怨,只是舉手間壓低了斗笠,抬步上了台階。
一過院門,內里的院落便錯落有致地呈現在眼前。主樓是三層的八角樓閣,與大門之間還有十數步距離,碎石道路旁植滿花木,雖是冬日,枝葉卻仍是繁茂,在燈火雨絲中顯得淋漓幽深。
只是今日,卻有些特別。
主樓一處預留出來的小空地,如今卻正站了壁壘分明的兩撥人馬。場中人約有十幾,都不發一語。
一泓閣之所以能在短短時間內就打壓下楚芳樓的生意,其中一大原因便是不懼江湖武鬥。
可是如此安靜的對峙確實少見。若影停了腳步,悄然立於主道上的一株羊蹄甲下,默默地觀看起來。
往來的客人並不側目地匆匆而過。不遠處的主樓上,則已有許多人已棄了歌舞,圍到欄杆上向下觀望。觀者雖多,秩序依舊井然。樓內樓外隸屬一泓閣管理的人員則繼續自己的工作,對這兩撥人的對峙視若無睹,以至於未進院門時根本看不出院內的異常。
足看了一陣,便有一個占地廣闊的身體旋風般越過他,向那邊狂奔而去。由於奔得太快,以至於留下贅肉抖抖的明晃晃的殘影,樓上樓下都看得明白,原來是本城府尹錢胖子。他身後跟著幾個便服壯漢,看來是府內捕頭打手之流,卻比不上錢胖子的速度。
若影暗嘆一口氣,這府尹年紀也有半百了,還鎮日裡直往此等風月場所里砸銀子,更兼素喜附庸風雅亂充文豪,此時正穿著一件銀線勾邊水藍鏤花的月白錦袍,顯得一身肉團在跑動時一顛一抖的,若波光之粼粼。
錢胖子急急奔到,口中怒道:“哪裡賊子,膽敢在我寧城界內生事!”一邊奔到其中一方之前停下,大氣也沒喘,便向其中一人笑道:“司……”
那人站在空地東側,不等他說完,一眼狠狠掃了過來,錢胖子心中一凜,下面的話都被憋了回去,噤若寒蟬地縮了縮腦袋,退後兩步站到那群人中。跟著他的幾個大漢也站了進去。原本勢均力敵的雙方立時分了高下。
若影看得明白,那人正是早上所見站在新任郡守身旁的黃衣人之一。只是當下穿的是醬紫的罩袍,臉色蒼白卻冷厲無比,身材高壯,在沉默不語的眾人間更顯得囂張跋扈。
對面靠西側的一人掃了一眼錢胖子,終是打破沉靜,朗聲道:“我們江湖恩怨江湖了,全憑手底見真章。可你們九陽教卻總與南楚官府沆瀣一氣,不是狐假虎威麼。”
若影聽聞這聲音語調,便覺有些熟悉,只是一時間想不起是誰。轉目看去,只見那青年站於西側那撥人的靠前方,眼神直撇向白光閃閃的錢胖子處,眼中儘是戲謔與嘲諷。
面目神態似曾相識……可仔細一看,原來是極常見的一張大眾臉。細細想了想,還是沒想起在哪見過。只好心底暗笑——怎麼會想不起來?莫非是因為臉有大眾臉,聲音也有大眾聲音嗎?
不等他理出頭緒,便聽到紫衣高個回道:“寧城是我九陽教地界,還輪不到你青陽宮的人說話。真章假章,待我們親近親近後再說。”說到此處頓了一頓,轉而陰笑道,“想來你們那劉辰庚還是劉晚庚之類的,不也是官府,不但是官府,更是個什麼狗屁的皇子?我們九陽教是沆瀣一氣,你們青陽宮豈不更是沆瀣九氣?”
西側為首一名中年男子冷哼一聲,笑道:“恁多廢話,想來司徒家御下皆是徒逞口舌之輩。”
只一聽這聲音,花樹下的青年心中劇震。
不像剛才那個人似曾相識的模模糊糊,關於這個聲音的記憶如此清晰,即使已經極少回憶往事的現在,他仍能清清楚楚地記得。
那段陰濕cháo冷的記憶……從信任到懷疑,又從懷疑到信任……那矛盾的冷笑,餵入他口中的藥水……
青陽宮副總管冷厲雲——曾被他親熱地稱為“冷叔”,也曾帶著無奈的笑為他梳過髮髻的長輩。
冷厲雲,數年間幾乎足不出戶的副總管,他來南楚做甚!
第40章 任務
冷厲雲原來正站在靠西側一群人的當頭,面部隱於燈火之外。此時他踏前一步站了出來,似不懼被人看出來歷,並未易容。嘴角漸漸翹起,露出了慣常掛著的豪邁的笑,其中卻還含著些許的不屑與複雜。
這次聲東擊西的任務,總算是完成了,這麼離開也可以了吧。冷厲雲心中暗鬆了一口氣,卻仍有些遺憾。
自九陽教那次泰山重創以來,青陽宮一直韜光養晦、休養生息,同時也加強了與盟友白衣教的協作。年來,青陽宮與白衣教暗中聯繫多次,原因無他,就是因為白衣教在南楚的分點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異動。南楚調動了部分兵力,進駐充斥瘴氣的象郡寧城附近的山林,似乎在暗中運輸某些密不可宣的物事。司徒家的族人卻紛紛調離原崗,集中到了南楚國都衡陽,又或直接進了軍中任職。白衣教的暗探欲進入探明,無奈山林間有高手駐紮,於是向青陽宮發訊求助,他於是接命,而此行目的則有二。
其一,引開九陽教的戰鬥力或注意力,方便白衣教暗中查探。這一點,似乎已經做到了。
其二……
他漸止了笑,冷冷與對面為首的紫衣人對視,那人氣焰真是囂張,雖並不叫罵,臉上卻都是鄙夷嘲諷之色,顯然對於將他們驅逐出境一事志在必得。
只是不論對方如何惺惺作態,也不會再有任何一人能給與他那樣的震撼,不會像那個少年一般觸動他已過不惑的心智。
神志雖然緊緊鎖定著對方的眾人,神思卻不由浮現出那個少年。
那個少年是宮主在追截南楚細作的途中遇見的。被帶回宮時尚且矮小,沒顯露出要拔個長高的跡象,大約只有十四五歲的年紀。據說那少年是戲班子裡的武生學徒,那日正被他的師傅嫌棄。宮主恰巧路過,因見他老實可愛,兼且骨骼清奇難得一見,一時興起便帶了回來。
少年初入青陽宮時,令人有一種十分難以言傳的奇怪感覺。
說他傻也並不傻,那些曲藝手段就學得一板一眼的。可說他不傻又說不過去,因為別人說什麼他就去做什麼,就像沒有自己的取捨與感情的傀儡,全盤地照做。以至於半年間便有數次被宮主的其他妻妾公子耍著玩,闖出了好些不大不小的禍事。
這樣的傀儡少年,宮主卻要封他為三公六院十八室之一。
冷厲雲當時曾反對過,後來才想通,這樣也未嘗不好。畢竟對於掌控欲極強的宮主來說,那個少年大概是最好的臨時玩偶了。再說十八室地位低下,隨時可以替換,他也便沒有再反對。
可是事情總有出人意料之處。半年之後那少年落了一次水,昏厥了一日後再醒來,似乎有些變了。
那年中秋,原本毫無感情的少年,直面著青陽宮上下人等,不亢不卑地向青陽宮主遞上了一張寫好的素箋,不數日,就成了宮主的貼身小廝。
對於他的轉性,不是大家都沒有懷疑。宮主與幾個在宮中管事的,都暗暗盯著少年的舉動。越是過了時日,就越是發覺這少年的不簡單。遇人不卑不亢,遇事不緊不慢,偶爾還會有一些小淘氣……他們觀察了許久,始終不見異動,才終於漸漸放下了疑心。
畢竟有哪個別有用心的人會特意轉了性子惹人疑心的?或許,他本性就應如此。初來時的些許木然,大概也只是因他不適應環境的驟變吧。
宮主逐漸露出了不帶掩飾的笑容,他與陳總管也逐漸接納了那個少年。可就在此時,又遇激變。
……
自那場血肉橫飛的突襲中留下命來的倖存者們都不會忘記那個少年。一桿橫笛,一襲藏藍寬袍,颯颯風中一曲吹響,原本是九死一生的爭鬥,便如此形勢逆轉。
而後便是離別,少年棄了一切恩怨,帶著一身傷毒獨自離去。
說起來,他還欠著那少年兩條命。一條是生死至交陳家旺的,沒有少年解毒,至交不會從毒王成名的劇毒之下奪回性命;一條是自己的,沒有少年那專破九陽教的兩曲笛音,他大概只能力竭戰死吧。不單只他,青陽宮上上下下,都欠著那少年一份人情。
可是……少年離去時,卻已經中了無人能解的冰魄凝魂的毒。
大概就連發起三年前那場巨變的司徒氏,也無法想像竟改變了這許多人的命運走向。
宮主那時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只一回神,便轉身展開身形追去。
路上發生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總之直到第二天暮靄晚沉,宮主才回來。慣常被隱沒於面具下的臉那時卻空無一物。
他還記得,那日打開門從外回來的宮主背對著紫紅低垂的天幕,臉上的神色淡淡的,讓人看不清究竟如何,只是十分平緩地說了一個字:“追……”
十日間,青陽宮上下連同泰山下的佃戶佃農齊心協力,翻遍了轄內地界,卻一無所得。
那日,宮主在迎風的暖亭里坐了一整夜,而後便回到臨淄泰安宮,恢復了東齊七皇子的身份。
東齊的民眾也許還在為這位失蹤多年的皇子總能得以歸來而慶賀,只有青陽宮的人知道,這一切只是為了能夠動用宮廷的力量去尋找一個人。
梅若影……司徒若影……不論是姓梅,還是姓司徒,大概再也不會抹殺掉那少年在宮主心中的存在。
只是如今已過三年,三年……
算著已經過了冰魄凝魂的發作期。明面上的懸賞也停了,可是就算宮主口中不說,他和陳家旺也都能感到那猶自抱著希望的心情。畢竟司徒若影曾經解了毒王的飛雪凝香。
或許,也能解了冰魄凝魂。
聽聞在南楚象郡的寧城開張的一泓閣,為了與楚芳樓一競高下,推出了一名善琴善詩的頭牌小倌燼陽。據說光以琴藝舞技論,少有人能望其項背。
而在聽到那小倌的藝名後,宮主只是淡淡地說了三個字:“鄒敬陽……”
冷厲雲當時似看到了一條逐漸顯露的脈絡——那名字正是若影在地牢中曾說過的。(關於若影吐露他是鄒敬陽之事,參看第21章《獄》)
也許是由梅若影所易容吧。但如果是一流的易容術,那也只有真正相熟的人才能看得出來。
於是他便自請接了這個任務。
然而到此等了四五日,卻始終未曾得見。倒是在此地潛伏了一季上下的小六說是見過了燼陽其人,不但如此,還見過一個與若影同名同姓的仵作,可惜都不是他們所尋找的那個青年。
冷厲雲並未放棄希望。也許還有萬一的僥倖,他希望能親眼一見,才好做確定。畢竟如今的小六不是原來的小六了,他如今是被人稱為黑鞭斷刃的廖毅,已經隨林海如入了白衣教,有時說話也會不盡不實。(關於林海如與白衣教,請參看第42章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