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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衡陽林大將軍府?”另一個聲音疑惑了片刻又續道,“你說……林大將軍真的叛國了?”
“你問我幹嗎,國君同國師不是都這麼說了嗎,那自然是真的,殺千刀的衡陽林家,不幫著我們的九陽聖教,竟然去信北燕的白衣教……活該他家被剮。”
兩個兵丁已經到了街對面的公文榜前,一個取出懷中捂著的尚溫熱的漿糊,另一個拿手抹了些塗在一張麻黃的紙上,高高地舉上牆去貼。
抱著漿糊的人突然又問道:“……你怎麼跑話題了,我剛才還問你這女娃兒犯了什麼王法了,你怎麼扯到那家逆賊去?”
粘畫的人用力地拍了幾下,把畫粘平了,這才回頭低聲道:“你腦袋真的壞了?這女娃兒就是林家的遺孽。一月前,司徒國師圍了逆賊府邸的那時,不知怎麼給她跑了的。好不容易逼著伺候過那女娃的丫鬟描述了她的相貌繪了像出來。現在其他郡縣裡都已經張榜貼了畫像,就等著捉了。”
另一人倒抽一口氣嘆道:“這就是那個聞其才名不見其人的衡陽第一小才女林海如?林家護她跟護什麼似的,見外人都要隔著幾層帘子……”
“小聲點!”先頭那人左右看看,見到一個披著破氈的少年小丐在對面牆角,似是睡了,鬆了口氣,扯著另一人匆匆走了,一邊走一邊留下隱約的說教,“如果你還想過安生日子,就別用這麼崇拜的口吻提起林家的人……”
待那兩人走遠。
小丐抬頭,目視街對面的高牆。
牆上一畫,畫中女孩身著鮮艷宮裝,唇如刀削般薄,眉如柳葉般淡弱,鼻子小巧,眼大如星,雙頰圓鼓鼓的白嫩。旁邊兩行字:“白銀一百兩,賞獲林家遺孽林海如者,生死不限。”
那小丐微微鬆了環抱的雙手,低頭從破氈中看進去,只見到一身無法辨認出原樣的污糟。
“雖然只像三四分,而且還以為我是個女娃……但南楚到底還是不能呆了。”他喃喃地說道,攏了攏破氈,挨著牆角緩緩行遠。
地上,遺留了數滴隱約的水漬,緩緩滲入凍硬的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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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天氣稍暖的一日。
南楚東北長江沿岸的一個小村。村里大多是漁民或做船運的,來來往往的鄉言俚語。但也偶有地主人家,學著郡城裡的世家大戶,也教導子女習琴學箏。
斷弦聲一震,從廣院高牆中傳出,已經十分輕微。自幼習得武藝的林海如卻仍是聽得清楚。
院裡一陣忙亂,有小姐不耐練琴苦悶地亂嚷,有長嫂循循地勸導。林海如低頭髮愣,時間似迴轉,回到溫暖的家庭。父親雖管教嚴格,練功雖苦悶,家人卻親切。有擔憂自己難能平安的母親,從了算命的話,將他當女孩養了;有牙牙學語的小弟,一懂得自己行走,便天天扯著他的裙擺四處跟著亂爬。
母親雖將他當女娃養著,父親卻仍將他與一般男孩看待,學文習武,不曾稍落。母親說女孩兒應習箏,父親馬上反駁——箏弦繁瑣,弦雖有十三,音色變幻卻少;不如琴之大氣,六弦自有天地。將門無犬子,要學的自然是琴。
良久,院裡已再沒聲音,少年茫然地抬起頭,抹去眼角不知不覺間流下的水滴。父母以往老是為他的教養方式爭吵,看來也不是沒道理的。當做女孩養了九年,多少也染上了點軟弱。只是如今,已經再沒有親人會為他爭吵了。
這淚,就算流得再多,也是無用。他使勁擦乾,又從地上抓了把泥灰塗滿被淚衝出白皙皮膚的臉,咬咬牙,繼續沿著村道走去。離了這村,再過半日就可離開南楚。
父親教他習字讀書,是以兵法、內功秘籍為課本。大概也因此,他在母親面前雖穿著深衣環佩垂飾,也能夠裝得文靜。可骨子裡仍是不折不扣的男孩——而且是個十分頑皮的男孩。他因為好奇父親鎖在書房密室里的地形圖,於是向廚房掌勺丁大哥學了開鎖技藝,偷偷跑進去觀看,早就記得一清二楚。也幸好如此,才能辨明方向,自那場邊亂後,一路向著楚齊交界的渡口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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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
被不知是哪個士兵的大腳踢倒在地,少年手中匕首落地,再無餘力掙扎反抗,只能看見那個數日前被自己自狼口救下的樵夫領了袋銀錢,喜笑顏開地轉身,消失在人群後。少年心中一陣絕望,天下之大,竟然無他容身之地。即使一時好心救人,也終是落得被人出賣的下場。
一名穿著南楚武官護甲的軍官笑吟吟走過來,一腳踩在他胸口,笑道:“想不到林家的小姐原來竟然是個男娃,要不是你這身衣服和武藝,我們還真的不敢認哪!不過……帶著活人回去總是麻煩,所以……”
說著,那軍官舉高了手中的軍刀,周圍的小兵紛紛叫好。
林海如耳中清晰地傳來自己加劇的心跳,奮起餘力要做最後一搏。無奈他人小力弱,數月來也沒得吃上頓好飯,睡上頓好覺,此時一掙,只是蜻蜓撼柱。
電光石火之間,突然聽得叮的一聲,映在他眼裡的那柄銀光燦燦的軍刀像憑空撞到一堵大牆般生生盪了開去。
啪的一聲輕響,一顆松仁落入他耳旁的泥中。
“什麼人!”那軍官怒喝道。
林海如兀自盯著那柄余晃未絕的軍刀,絲毫沒有注意到一黑一白兩個人影出現在眾人面前。
直到一個溫暖平和的聲音響起:“糙民不過山野頑夫,素來與世無爭,卻不知這位官爺找小徒有何見教?”
那聲音溫正和平,霎時間沖淡了松林中濃烈的殺氣。少年側眼看去,只見兩個卓爾不群的男子比肩而立,一著黑衣,一著白衣。黑衣人冷著臉似是心情不好,兀自逗弄懷中一個兩三歲大的小兒。白衣人手中把玩著個拳頭大的松果,臉上露著清淺的笑意。
“大膽刁民,竟敢……”那武官還待怒斥,卻陡然間止住了話音,對那個抱著孩子的黑衣人上下打量了兩眼。他越是打量,臉色越是變幻,終於露出震驚不能言語的神色,訥訥地道,“毒王……司徒……”
黑衣男子原本一直垂頭不語,聽那武官才說了斷斷續續的四字,被遮在長長睫毛下的眼神一厲,眨眼間騰出一隻手來,也不見如何動作,一片雨絲般大小的銀針she出,圍在少年周圍的官兵立時都倒地不起,放眼望去,都以口鼻流血,眼見已經無人可活。
那武官心中大驚,膝蓋一抖,便再也踩不住剛到手的少年,軟軟跪了下去。
“君上,是小奴無知沖了君上的面子。”
黑衣男子皺了皺眉,總算抬起頭來,卻是對白衣男子不悅地道:“大言不慚的聶憫,這就是你所謂的易容術?我看也不怎麼的啊,不還是給認出來了麼。”
聶憫?饒是少年身心俱疲,也無法抑止驚駭之情。這個名字他曾聽父母提到過許多次。那個白衣男子,難道竟是一直遊俠於方外,救人無數的神醫?而黑衣男子,又被這個軍官稱為毒王。
配得上“毒王”這個稱號的只有一人……難道會是那個司徒家族有史以來最天資橫溢的青年高手毒王司徒凝香?那個已經失蹤了三年多的司徒凝香?
白衣男子嘆了一口氣,說道:“你今早起來都沒戴上面具,就算我易容術再好,又有什麼用?”
黑衣男子一怔,騰出的手摸了摸臉上,大訝。轉而在懷中摸了一下,才掏出一塊軟綿綿的物件,冰冷冷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道:“啊?真的沒戴上……”說罷又抬眼看向那個武官,輕輕地道,“既然認出了我,不活也罷。”
那武官還沒來得及想到什麼,只覺得眉心一麻,頓時人世不知,也再不能見到第二天的太陽了。
黑衣男子好像做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看了看手中面具,想想還是不願意戴上,於是又塞回懷中,繼續去逗弄懷中小兒。
白衣人卻搶上幾步,扶正林海如,掏出一個小瓷瓶,傾出兩粒棕紅的藥丸,就要餵他吃下。
少年看著那兩粒藥丸,搖了搖頭不願吃下。
白衣人一愣便知緣故,微微一笑,轉身拾起掉落地上的匕首,在自己衣裳上抹淨,又在兩粒藥丸上壓了兩下,才把匕首和遞到藥丸一起遞到少年手中,道:“匕首月明,遇毒則黑。這藥雖不算什麼寶貴的物事,卻不會有毒,頂多能補補血罷了。”
林海如心中大驚,那匕首月明是他父母掩護他逃走時,在他身上藏起的。他自幼年尚未記事起,玩了足有九年,直到那時才被父母告知這匕首能辨毒的特性,而眼前這人竟然理所當然般知道。
白衣人知他心中驚異,微微地笑著,繼續說道:“你父親是白衣教的執教。”
少年心中一緊。
白衣教的教徒原本都是貧苦人,數百年前一場曠日持久的混戰中,為了自救自助而建立起教派,崇拜月神,尊尚互助。至今數百年來已經發展得龐大嚴密,與尚謀的九陽聖教、尚武的青陽宮並駕齊驅。
為了防止教眾為惡不仁或迫害同伴,於組織外單獨設立左右執教。名為執教,實則與處理教內日常事務的教主並駕齊驅,負責暗中查訪、嚴明紀法。普通教眾不能得見左右執教其人,只憑印信聽令行事。而每任執教都會由自己子孫中,或機敏能幹的徒兒中選擇繼任。
他父親是白衣教的左執教這事,也是他在八歲那年通過了重重測試被選拔出來時才自父親口中得知的。
這個白衣人卻如何能夠得知?
“神醫聶憫,本就是白衣教的右執教,你父親也是知道,只是當時沒得我允許,不便告訴你。”說著,白衣人自腰帶間抽出一柄兩指寬半尺長的匕首,“匕首月影,與月明本是一對,執教信物,你不會不知。”
林海如看著那把銀白的利刃,刃身篆文刻著月影兩字,字跡筆觸都與月明一般無異。心中終於松下,轉目看向始終浮著溫柔笑意的聶憫,神志漸漸恍惚。
良久,黑衣人走到安然入眠的少年身邊,低頭看著跪坐在地,扶著少年餵藥的聶憫,說道:“我不喜歡呆子。”
聶憫嘆了口氣,道:“凝香,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海如不是呆子,我們跟在他後面看了十數日了,他事事謹慎小心,能吃苦耐勞,又怎會是呆子?”
“咱跟他後面看了半月有餘,他都不會換下這套衣服,不是呆子是什麼?”司徒凝香指著已經沒有破氈遮掩的紅棉夾襖道,“他又不是沒有本事去偷件衣服,就是不偷,看得我窩火。”
“哎,林大哥家教嚴謹,不讓他做偷雞摸狗的事情也是有道理的。”
“就是太君子了才沒得好下場!你以後要多教教他靈活變通的道理。”說著,司徒凝香又看向懷中的小兒煩躁道,“小影這孩子怎麼這麼呆?都三歲了還不會叫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