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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只是新兵訓練的一處大營,但為了防敵蹤隱藏,營柵外的糙木均被砍伐,剩下一大平坦的空地。
目力所及之處,那邊殘存的糙木間生著幾株紅梅,在春寒料峭中隱約地怒放著。越是凝神看,越是覺得灼熱如火,穿過淡薄的霧氣燒入空落的心間。
又漠然佇立了半晌,才轉頭回去。
沐含霜來時不過清晨,天空是難得的清朗,回去時已經日頭已經上三竿了。他所在的軍醫房臨時立於大營中部靠西。
今日整天都給新兵們休整,順便打理營中內務。軍醫房也不像訓練時那麼忙碌,顯得格外平靜。已經這個時候,當值的醫正醫童才陸陸續續從四處慢慢行來進了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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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醫房主帳]
經過兩名士兵的大病,又行了數日,這次歷時一個多月的徒步旅程終于于今晨進入湘漓郡北大營西大門時結束了。
梅若影面帶無害的笑容乖乖站著,身後跟著帶他前來的兩名士兵。
李大牛見坐於桌後的主事慢吞吞地看著象郡簽發的憑證,向一旁的老戰友打著眼色。卻始終因為知道醫房任何一個醫正的級別都高於自己,而只能著急得乾瞪眼。
醫房主事撫了半晌山羊鬍子,最後終於抬起頭來上下打量一行三人,道:“雷雙是哪個?”
“是我。”梅若影恭敬答道,此時的他既不是艷絕的燼陽公子,也不是冷靜嚇人的臨時仵作,而是雷鳴的次子雷雙了。
“怎麼遲了這許久呀?”
李大牛兩人趕緊將實情澄清,聽完一番報告後,山羊鬍主事咳嗽兩聲,才慢吞吞地拉長了語氣道:“理由!理由!哪個人遲到都有理由!都這麼遲到還能了得!”
“主事大人……”梅若影正待辯解,卻被山羊鬍子老頭重重敲了一下腦袋打斷了說話。
“我不想聽解釋,反正你本來也不是正職郎中,包紮一兩個傷口還勉強可以,再多也治不來。就在軍醫房當個醫童行了。”
李大牛一聽治病恩人被他們的病事牽連,降了一級,趕忙大聲道:“郡里開的證明是讓他前來任職醫正的……”
“咄你個憨牛!到了醫房,就是我說得算話,管你們郡里怎麼說,就算說他是天皇老子,老夫也不會鬆口!”
主事拍桌而起,對梅若影說道:“雷雙,你以後就跟大家住一個帳篷。高老頭,具體你來安排。”
話音方落,帳篷里其他的醫正醫童甚至答應全都怨聲載道起來。
一個看來資歷較深的乾瘦老頭子趕緊在旁邊低聲道:“主事,已經不能再加人了。”
“高老頭,你——在——說——什——麼?”主事似乎耳朵不好,側頭迷眼又問了一聲。
那乾瘦老頭子被他氣勢所壓,頓時矮了半截下去,再三斟酌才答道:“我是說,大帳篷都已經擠不下人了。只有沐醫正的帳子……”
“噢,原來如此。”主事眼睛一眯,斜斜掃視了一圈,悠然續道,“那誰願意去和沐醫正住一個帳子?”
滿帳的聲音頓時消散,再無一人吭聲。有幾人偷偷把手指指向了新來的醫童雷雙。
沐醫正平日裡面嚴肅待人,氣勢不出而已經足以迫人心脾,還怎敢對他稍有不敬。
眾人都還清楚地記得上旬的那事。一名庫房主事借酒對沐醫正大動手腳,第二日便被束口裸身懸掛於高高旗杆之上,放下時凍得口唇皆白。送到軍醫房時,沐醫正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這類滿腦性事的人,讓他自去火坑暖著,誰也不准醫。”便真的沒人敢為之醫治了。
難以想像若是與之同住一帳,平日裡少不樂磕磕碰碰的小摩擦,就算無意間得罪了他,可能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還有誰敢與他擠一張帳篷。
主事見狀,懶得多理,一揮手,對若影道:“你就當沐醫正的醫童好了,也隨他住一塊。”
聽主事作了定奪,一名年輕醫童鬆了口氣,走上前來拍著梅若影的肩膀呵呵樂道:“你叫雷雙吧,正好正好!沐醫正名含霜,你則名雙,名字這麼相像定是有緣人,當然要在一起住!”
另一個年輕人也道:“就是就是,你倆住一塊,一個降霜一個打雷,都是壞天氣,誰也不吃虧。”
說著,大家都轟笑起來。
梅若影聽他們如此言語,心中一動,想起江湖上成名較早卻行蹤難測的一個人來。
沐醫正……含霜……莫非是近年來在醫界聲名鵲起的後起之秀沐含霜?這人一向在南楚行走,想不到也被招募進了軍營之中。
若影正疑惑間,山羊鬍老頭劈手丟了一團證明到李大牛懷裡,道,“兩頭笨牛還愣在這幹什麼?有病啊?人已經帶到,證明也拿了,趕緊滾吧。”
醫房主事的脾氣是出了名的不厚道,兩個士兵只能訥訥地退下了,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同行了月余的青年依依惜別道:“你安心住著,我們會來看你的。”
“看什麼看,看病啊,有病!”主事又罵了一句。
李大牛畢竟一介武夫,平日裡好勇鬥狠,剛才敬對方是軍醫所以恭恭敬敬,卻哪裡能三番五次地忍氣吞聲。大怒下在帳門前停了腳步,開口正要回罵,帳門的帘子卻於此時被一人掀開了。
李大牛還待回嘴,突然驚覺帳子裡頃刻間更安靜了,醫正醫童們又若無其事地各做各事。對面的青年看著自己身後,暗黃的面色難得地僵硬了些。就連同來的戰友也似乎情難自禁地扯住了他的袖子,低聲說道:“沐醫正回來了……”
回頭望去,看到那張雅致卻帶著寒意的面目,這個粗壯的大漢不由也噤聲不語了。來者正是沐含霜。
梅若影神態自若地收斂了表情,向對方躬身行了一禮,說道:“您就是沐醫正嗎?我是新來的醫童雷雙。”
高老頭在旁邊道:“從今天起他就是你的醫童,隨你住一個營帳。”
年輕醫正不解地看向主事,主事卻不理不睬地轉頭忙自己的事去了。
於是答道:“既然如此,那你跟我來,先安頓一下。”聲音清淡,不失禮貌卻又顯得拒人於千里之外。言畢,不理會旁人,又掀開帘子走了出去。
若影向餘人道了暫別,跟在醫正清寡的身後,向營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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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突如其來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無法想像再度見面的一霎間難以言喻的心情。
這張面孔於他來說並不陌生,畢竟曾經幾乎日日可見的人。
只想不到,竟然會在此時,在此地……而且是素顏。
當年他在泰山上總是掩面,即便揭了面紗,也會戴著一層人皮面具,面對自己時才是素顏相對。原來是因為他在江湖上用的是自己的真面容。
可是,他是什麼時候學了醫術的?
心底暗暗起了一股難以察覺的暖意。因為憶起一個並不寬厚,卻總是雪中送炭的懷抱。還有彈琴論詩的平和日子,一日一日的過去,殘留下淡淡的餘韻。
至交好友,只怕莫過於此吧。
原來江湖上的沐含霜就是他,他就是江湖上的沐含霜……
只是,那張顏面上已沒了往日的溫暖,只掛著“閒人勿近”的冷漠。
為什麼那雙一向清澄溫潤的眼眸中,如今只剩下寒霜?
你究竟遇到了什麼事,又為何會有如此改變呢?
林海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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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齊.毅州]
劉辰庚一行自充州軍糧囤積處返回。
眼看暮色將至,駐紮的毅州大營極目可見,劉辰庚命其餘兵將繼續前行。再不理會眾兵將的反對,自己馳馬揚鞭,來到營外數里地的落雲坡。
遙遙可以聽見軍營內傳來的喧雜,還有自粗柵之內燃起的股股炊火,壓抑已久的內心終於在獨自一人時起了交雜。
下了馬,緩步行著。這匹戰馬是他騎慣的,並不需牽引韁繩,自己跟在他身後。
劉辰庚一路上低頭沉思,行至坡頂時才抬頭四顧。只見四處都是殘雪,在晚霞下反she著紫紅的天光,暗恨自己的心亂如麻。
如今寒凍雖未解,但戰事已經日近,迎戰的準備也已經日近尾聲。此仗雙方都是準備經年,恐怕打起來後兩國都要損耗不小的國力。
這是當然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他當然知道,早在三年半前重返宮廷的自己,已經不是能自由掌握命運的江湖人士陳更了。
所以,他要想的應當是如何減小損耗,克敵制勝;而不是好勇鬥狠,單為一名小小下仆報仇雪恨。
難道不是嗎?
如今既已親率兵將對敵,所擔負的也已經不是小小一個青陽宮。心無旁騖地做好一切用兵打算是他當下首要的職責,怎能讓旁門左道的心事浪費了精力。
遙遙眺望著大營透出的火光,心中只有一片沉重陰霾占據著。就連夜色下的白雪,似乎也比沉重的心情輕盈螢亮許多。
矗立良久,止息的冷風突然間起了,涼風拂過鬢角,他才猛然間醒覺過來。緊咬牙關,終於自懷中抽出一支竹笛,遠遠地扔了出去。
而後再不看一眼,轉身躍上馬背,狠狠一踢馬刺,向營地縱馬馳回。
第53章 笛
直到劉辰庚一人一騎馳遠,他適才所矗立之處下方不遠的一片殘雪突然動了起來。
天光下只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自雪裡爬起,雪花雪末便撲簌簌地自他們頭上臉上身上落下。
費力地收拾了一陣,總算把身上的雪末打理乾淨,身材粗壯結實的漢子才說道:“徒兒,該可以收功了。”
原來正是當日在寧城一泓閣分處蹲暗崗的師徒倆。自顏承舊和梅若影先後離開寧城後,他倆也調離了那裡。如今正往鄭枰鈞處潛伏,並行聽候調遣。那徒兒小岱正修習龜息內功,行路途中休息時候,羅保畝便讓他埋於雪中修煉。
小岱依言收功,不解地道:“師父,我剛才明明沒有偷懶,剛才那人怎麼會發現我呢?”
羅保畝聞言一呆,奇道:“他發現你?我怎麼不知道?”
小岱往遠處一指,答道:“師父你看,他剛才還拿棒子丟我來著。以前我練潛伏術偷懶時,你不也老拿棍子砸我的嗎。”
羅保畝頓時感到頭大了一截。好在帶這個小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對他的呆勁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適應,於是定定神說道:“他丟得離你那麼遠,怎麼是發現你!”
“哦!”小徒恍然大悟,說道,“原來是沒發現我啊。我就說呢,就算沒練過暗器功夫,手勁輕重也不至於這麼沒掌握啊。”
小徒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羅保畝卻心中疑惑,低頭看著馬蹄印記一來一去,一路延伸。
他的授業師父是顏承舊的五師父洪土,所以自己善潛行匿跡、埋伏追蹤之術。剛才在雪裡埋著時,口息斷絕體溫不出,可是於外界的動靜卻感應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