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她臉上的慌亂逐漸轉變為煞氣。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她突然間舉掌向我這邊擊來。
她卻怎知此舉正合我意呢?
我稍微移動,用膻中正正對上了她迅速而至的雙掌。
砰的一聲悶響,我晃了幾晃,被震得猛吐了兩口鮮血,在心中苦笑了一番,如此一來,縱使內傷能好……然而膻中仍是迅速借走了她自外輸入的真氣,取而代之的是我注入給她的死氣。周妍被反震之力狠狠拋摔在一丈開外的石牆上,又如破布袋似的滑到了地面上。
周妍背靠著那邊的牆壁,急劇地喘息,間中不住地咳嗽,嗆出一口口濃熱鮮紅的漿液,我聽到她胸腔中傳來咕嘟咕嘟的聲音,知道是臟腑已經破裂了,血液灌進了胸腔中。
只要狠得下心,就能做到許多事。
我空有內力使不出來,是因為十二正經被寸斷,根本無法溝通四肢。氣海穴也被破了,截斷了任脈自下而上的疏通。我也只能在氣海以上的一線範圍內調動為數不多的內力。
讓她眼瞎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是激怒她,讓她對我痛下殺手。藉以激出膻中的內力,沖入被破的氣海內溝通任脈。
而後將原本殘害司徒若影身體的,已調為己用的異種真氣灌入她手少陰心經內。只可惜時間不夠,仍是有部分殘留在了體內。
這會兒,排遣出去的陰寒真氣已經順勢而上,破了她的心脈了。
要怪,就怪她運氣不好遇上了如今的司徒若影,要怪就要怪她自己的得意忘形。
……自從當了法醫後,也已經有許多年,沒有這樣使用心計算計於人了吧。
她再沒力氣站起,我靜靜地聽著那掙扎的聲氣也漸漸地小了下去。
就在她最後一口氣將要咽下時,她唇角動了動,幾不可聞地輕輕一聲嘆息。
“……司徒隱……”淺淺的一個名字。
“凝香叔叔,為什麼……”隔了一會兒,又吐出另一個名字。那聲音旖旎眷戀,竟然好像因為這個名字讓她纏綿人世不願去陰間。
然而終是嘎然而止,消散於陰濕寒冷的地牢中。
我怔然,為周妍臨死的輕吟。
竟然只是兩個名字,她最後的遺言,是飽含著情意與別離之苦的一聲。
鳥之將死,其名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隱?是說司徒若影的父親麼?凝香?又是指那個傳說中的毒王麼?
周妍啊周妍。
然而,我並沒有再深思下去。我也不是傷春悲秋的俗人。各人有各人的故事,不時我能一一了解的。
躺在地上喘了一陣,腹中開始湧上一股冰涼刺骨的疼痛,情知是毒發了。剛才雖借她激出了自己儲在任脈的內力,順便吐了口血清了清毒水,但到底還是沒清乾淨。
如今經脈盡傷,自救是勉強的了,過了這村沒有下店,不能及時治療,以後不知幾年才能好。
一時間胸口奇癢,近幾日消耗過劇,終也受傷不輕。再咳了口血,輕輕合上眼,調動被激發進散斷的十二正經的內力,緩緩吸附散到血脈中的毒性。
要儘快。
司徒家的人正在上山了,要不然她不會如此明目張胆地前來與我聊天。
小冉還待在陳更身邊。
是的,我怨,我恨。
可是比起他人加諸於自己身上的傷痛、侮辱,更害怕的是迷失自己後變成遷怒無辜的混蛋。
日夜呆在停屍間,看著那些屍首出入,那些或無神、或懼怕、或憤怒、或絕望的神情,殘留在已經僵硬的屍首臉上。那些被殘害的生靈的神情是我無法簡單忘卻的,即使如今接受了司徒若影的身份,也無法忘卻。
他們之中,有多少是被遷怒殘害的,有多少是無辜而死的,有多少是死不瞑目的,我那時從來不想。
如今我雖然還活著,卻似成了他們中的一員,知道了人世間最怨怒的黑,最憎惡的暗。
可是,正因為如此,我更能知道這一切的苦與痛,知道這一切的不甘。所以,決不會迷失掉方向,更不能容忍自己成為那種不辨是非一意報復的兇手。
世界並不是全然的黑。
至少那純亮的月是如此的美。什麼事情應當做,什麼事情不可以做,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所以更不能容忍自己成為胡亂加害者。
絕對不願成為司徒家族的一丘之貉。
全副精力都集中到了內息的運轉上,並沒有注意到時刻流逝,運行了十二周天后,一身內力緩緩歸納於任脈各穴中,才算盡功。
這般行氣與平時調息不同,十二正經已毀,督脈又尚未打通,任脈在氣海穴被截斷,這身體原本殘存的陰寒真氣又被打散,按理說靠自己是無法氣運全身的。
幸好如今靠周妍激發了內力,修復氣海後,多日來凝集匯聚的內息就能在任脈各穴內反轉流動。
在一條經脈內同時存在正流與逆流兩股真氣十分危險。若是常人如此,定會走火入魔。喜幸楊門內功本就獨有蹊蹺,我前段時日已經自行擴充了任脈,又因認穴奇准,如今潛心全神地控制在任脈內緩緩正反流動的內息,終於如願沒出亂子。
只是這麼一番耗費心神下來,也累得無法清醒,一時睡了過去。
如今,管不了那麼多了,好好地休息片刻吧,等清醒的時候……
第20章 出
被一陣輕微的移動驚醒。
意識逐漸拉回,入耳的聲音才漸漸清晰了——原來是很大的響動。自己似乎正在移動著,正移過那已經不知過了多少次的地牢的長廊。兩旁傳來同是被囚禁之人的鼓譟聲。
身上的感覺幾乎已經完全麻木了,卻仍感覺得到清慡了些,似是給人用清水稍稍打理了一下。
努力地想要從黑中掙出來,努力了一陣,才終於張開了眼睛。
正向後退去的牢房裡,那為數不多的髒亂的面孔,夾著恐懼憤怒。牢房外,站著一排打點齊整的武師。
他們手裡,持著明晃晃的刀劍。
直到過了幾個呼吸的時間,才想到了,司徒家大概已經占了優勢,也許就要攻到這裡。所以,這些對青陽宮有著威脅的人,也是不能留的吧。
今日,這個地牢就要被完完全全地染於血液之中了。
不過我也不好說什麼。因為在此處先開了殺戒的人,是我。
安下心來時,自己正躺在一個並不十分寬厚,卻暖得讓人想要落淚的懷中。他走得很快,卻很平穩,平時根本看不出他有這樣的體力。還是那個潔如白玉溫若暖風的林海如,卻似乎什麼都不一樣了。
他沒事,平安回來了。而且,正在帶我離開。
他身上僅著潔白如雪的長衣,藏藍的外袍給我裹了上,帶著他尚未消去的體溫,淡淡的松子香飄進鼻中。相處多日,我自然知道他最是喜愛乾淨,像一隻愛護羽毛的鳥兒,身上每時每刻總是打點得整整齊齊,一絲自己的味道也無。而如今,他的外袍在我身上,還有著輕得幾乎嗅不到的汗水的味道,相別一陣,失蹤數日,他大概也是有好一陣忙吧。
真好,這清清淡淡的好聞的味道,漸漸充盈著胸肺,有一種重又生而為人的感覺。
此刻想來,他也常常會對我露出暗藏憂心的神色,是我自己沒注意到罷了。
就算是被陳更叮囑要留意我的行動,他也終是有五六分真的。或許不像我想的那般絕望,我們也許終還算是朋友。
地牢的出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他抬步跨出。我在地里呆了多久?記不大清了,總也有七八日了吧。此刻突然間進入明媚燦爛包圍中,那絢麗的山野和暖熱的陽光刺得眼睛生疼,微微側過頭去,躲開這一時的昏眩。
他立刻就察覺到了。腳步沒停,低下頭看著我。
雖然沒睜眼,卻知道他在看著自己。因為他的懷抱慢慢地在加力,控制著的那種加力,越發地緊,也越發地……越發地讓我感受到那緊張著的激動。
“你還是先睡一會兒吧……”他的聲音依舊溫醇,只是隱隱地含著哭腔。
稍稍適應了光線,才轉頭對上那張滿露憂切悲傷的臉,搖頭示意無需擔心。
“總管怎樣了……”張口問他,才發現嗓子啞得很,幾乎說不出話來。臉上被那次烙刑燙掉了一塊半個巴掌大小的皮肉,雙頜一動,立時又是一陣令人目眩的激痛。
原來根本沒有感覺,在地牢里幾乎就沒覺得疼痛,在黑暗中呆久了,好像一切正常人應有的感覺完全消失了似的。因為那是死地,覺得又能如何?反正也不能得救。
可如今,艷陽高照,春野燦燦,那些似已遠去的痛楚又在漸漸回復。還活著的疼痛。
他對著口形看到懂了意思,答道:“他剛醒來,還有些虛,卻已經沒事了。”
說著話,已經停下了腳步,在道旁一塊石上坐下。他將我安置了個舒服的位置,手向身後伸去,立刻就多了個水囊回來。
大概跟了個什麼人在他後面吧,剛才一直恍惚,也沒注意到。
他拔開塞子,將水囊湊到我嘴邊,小心翼翼地傾斜。我
就著乾淨和暖的水漱了幾口,嘴裡的氣味立刻清淡許多,不那麼難受了。清甜可口的水讓發澀的嗓子舒適了許多。早知他仔細,也不想他倉促間竟還備了溫水來。
他環在我胸前的手緩緩輸入溫潤的真氣,舒緩了已經十分疲憊的身體,精神似乎又回來了些,所以立刻注意到他的眼角斜了一斜,似乎給了個人什麼眼色。可惜我窩在他懷中,被擋住了,只能看見很小的一片天。差點忘了,他也是慣於發號施令的人。
“……”我尚想問他,已經遠離的地牢里卻隱隱傳來殺戮的聲音,心下惻然,不覺住了口。
原來他是在下令……
他將水囊收好,遞給隨從,又抱起,繼續行路。
不想知道他要把我帶去哪裡,隱約間卻又明明白白。
有的人,即使再不想見到,也會見到的;有的事,即使再不想知道,也是會知道的。
突然想起一件事。
初來的那年秋冬,陳更與我尚未把心意挑明時,時不時會帶我到那些妻妾公子處留宿。他會在裡面做得很大聲響,卻讓我呆在外面聽著,想讓我受些“刺激”。
那時哪裡受到什麼刺激了……只是,他就不覺得被人聽牆根很彆扭麼?
想到這裡,我大概笑了一下,林海如輕輕地舒了口氣。他抬目向前,加緊了步伐,眼前景物移動的速度立時快了。
然而我要回憶的並不是這麼個事。思緒輾轉間來到那一個大雪紛紛的冬日。那日,也是在等陳更,我站在周妍的院裡,一夜沒睡。
林海如的小童六兒打從我身旁經過。
小六子那時說什麼來著?
好像是……
“小黑哥哥在這兒幹啥?”那傻乎乎的樣子似乎又在眼前出現。
我是怎麼回答的了?
似乎是:“……什麼也不懂,還不快回你家院裡去侍候著。”
那時陳更和周妍在房裡的聲響頗大,我怕教壞了小孩,趕緊趕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