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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算日程,這日終於算可以跟上先頭部隊來到長江南新駐的營地。梅若影閒閒坐在車中,隨車一路晃蕩,對面的林海如一直冷冷閉目,絲毫不為上下顛動的車廂和因此跳躍相擊的瓶瓶罐罐所打擾,靜心凝氣地調息。

    百無聊賴地看了許久,外面漸漸傳來越來越清晰的響動。又過了不久,就聽到前頭的盤問聲,而後牛車就停了。林海如還自在閉目養神。梅若影揭開車簾往外一看,江邊營地已經到了。

    回頭看看同車的人沒有下來的欲望,便自己隨其他各車的人一起跳下車去。

    醫房諸人陸續自車上下來。有的面如鐵青,有的面如鍋底,有的則強裝無事,只有少少幾個面不改色。

    這些醫童醫正大都是自各郡縣中徵募的,哪裡經過如此長途奔波,在車上顛簸了十數日,第一日不暈、第二日不暈,到了最後幾日,就算牛高馬大的壯漢總也暈了。也因此,有些人寧願下車跟著走。

    心直口快的覃快捂著嘴直想吐,見到梅若影一副輕描淡寫的神態,好不容易喘了幾口氣壓下了胸口的煩悶,指著他道:“你,你,你不是人,十數日坐那破車都不吐一次!”

    趕車的兵丁從前面探回頭來,也驚奇道:“我不是眼花了吧,居然能看見活人從上面走下來?”他早就受不得顛,乾脆下車在一旁走著趕牛了。  

    原來考慮到各人耐性問題,高老頭在分配車輛時,特地把最為簡陋破爛顛簸晃蕩的牛車分給了有一定內功造詣的“沐含霜”,則沐醫正的隨身醫童也就只好隨著坐這輛據說是人見人怕、鬼見鬼愁的破車了。

    梅若影此時還在思考著近日來林海如的奇怪態度,想著該如何將毒藥送入不知隱藏在何方的司徒榮及口中。並沒有聽到覃快那一聲吼,兀自低頭扶在牛車上沉思。

    直到車身輕輕晃動,原來是林海如也掀開帘子,正要下車。

    抬眼望去,便見俯瞰下來的那張面孔背著傾斜的陽光,模模糊糊地近在咫尺。一時間便無法聽見遠近處嘈雜的人聲,只見午後的太陽太過刺眼,看不清這張背著光的臉上的表情。

    但是卻能感受到不同於常人的氣息。縱使對方目如冰霜,卻總帶著松林斜陽般的暖意——對他而言。

    林海如眸光微斂,看了看扶在車旁的醫童,就轉開視線步下車輛,向其他醫正聚集之處行去。

    被掠奪了片刻的神志才終於回歸。梅若影才聽到覃快在一邊麻雀般嘰喳的聲音續道:“……雙你不暈啊,莫非也練過內功什麼的?……不不不,能在這種車上而面不改色的,應當就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了!”  

    “啊?”他迴轉頭來,見與他同是低級醫童的幾個年輕小子都隨著覃快的問話面帶崇拜地看他。

    仔細回想了一下覃快的問題,若影笑得開心,道:“你們忘了我是干哪行的?要吐也早就在學家傳絕學時吐光了。區區幾日車程算得了什麼。”

    見幾個近日裡與他愈發說得來的醫童們都齊刷刷地露出了“切,我才不信”的神色,青年心中好笑,這些涉世未深的年輕人總能給他帶來十分純粹的快樂,不由自主地便想逗逗他們,於是又放緩了語氣,故作深沉地道:“我們雷家有句家訓說得好——苦不苦,想想運屍挖墳土;累不累,想想剖屍要反胃。你們要是見過腐爛得腹部膨脹如鼓、糞便溢出,或者是融融爛爛、滿布白蛆的屍體,甚至要親手在他們肚腹里掏挖融成青黑漿水的臟腑,而且要從暴突渾濁的眼球上摳出已……”

    他做過許多例解剖,講述起來又神形兼備。雖沒有添油加醋,聽者卻越聽越覺得自己手上滿是蛆蟲來回蠕動穿梭的觸感,那些已經融成一團的內臟肺腑也似正被眼前這個仵作世家出身的青年捧到自己鼻前以便細細品味。  

    梅若影的話還未說完,就聽一個醫童嚷道:“停!停停!別講了!”

    覃快的臉色本已鐵青,此刻變得更是慘白如灰。他的想像力算是比一般人豐富,此時便再也壓制不住翻騰的胃氣,尚不忘記告罪一聲,自衝到一棵樹下扶著樹幹大吐特吐了起來。

    便於此時,一個身形高瘦的老頭大步如風行過這一圈人,直走到覃快身後,伸手在他背上撫了數下。覃快再吐了幾口今晨吃的干餅麵糊,終於止了喘息。

    原來那人正是醫房主事的副手高老頭,也是心直口快毫無機心的覃快所主侍的高醫正,自然也正是改名換姓改頭換面的神醫聶憫。

    聶憫回過頭來,緩聲道:“雷雙,說話要看時間地點。”

    梅若影知道這個面目古拙的老頭總是在旁人高談闊論時於一邊默默妙手回春。話不多,卻總是能一針見血。他沒少訓斥人,卻既不會太損人面子,也不會蜻蜓點水般的擲地無聲。

    梅若影對這樣的人總是有些敬意的,聽聞對方對自己態度鮮明的一聲訓斥,心裡終於是沒由來的一陣發虛,只能恭敬點頭道:“知道了,高醫正。”

    聶憫向身周數人平平一掃,對年輕人的玩鬧頗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再不說話,轉身回去繼續交待安頓事務了。  

    梅若影得了高老頭意有所指的目光所示,也就地掃視一圈。原來是周圍數個醫童的臉色雖十分灰敗青白,卻都目露凶光,直想撲上來對自己飽以老拳。只是大概因為他們身體不適,兼且被自己落井下石了一番才,不能不為形勢所逼地隱忍不發。

    “呃……這個,我只是想告訴你們,我是真的不會吐了。你們看,就算讓我和沐醫正坐在一輛小車裡這麼久,也沒有吐啊。”

    眾人無語。

    覃快捂著胃怒道:“這是什麼爛比照,有誰看沐醫正會看到想吐?”

    另一人訥訥半晌才深有感觸地道:“這也說不定……估計總會有人被那冷死人的氣氛凍到想自殺,我還一直奇怪你怎麼敢直面沐醫正而面不改色,原來……”

    梅若影點頭對眾人正色道:“你看,就是如此。就嚇人程度說來,沐醫正比之那些已經溶爛生蛆的……”

    話才說到此處,後腦輕輕一痛,被一人無聲無息地敲了兩下腦殼,然後就聽得高醫正和緩卻沉穩的聲音道:“還在這裡胡說八道些什麼,快去搬東西,隨我找自己營帳安頓去。”  

    原來適才這幾句話的功夫,他已經安排好一應事務了。

    ***************************

    南楚各路駐軍與長江之南連營四十餘里,雖未開戰,一路上磕磕碰碰的小事並沒少發生,又有跨越了大半個南楚徒步行進到此者眾,腳疾不少;且水土不服者亦有之。梅若影隨在眾人身後經過軍醫房幾個大帳時,便見只有一個帳外排著長龍,等待救治的士兵或坐或臥,有的甚至嘴裡叼著根狗尾糙,睡得天昏地暗,隊伍前行了不少都沒有注意到。原來之前雖已有先發軍醫雖隊進發,畢竟人少,便只占據了一個營帳,至今積壓了不少病號。

    高老頭將一切安排得妥帖,待安頓行囊一畢,又令眾醫童搬著醫藥器具到各個空帳中安放完畢,再分配了醫帳,就立即開始了診治。

    梅若影自然是跟在林海如身邊侍應著,有醫正撐著,醫童的事情不多,還算清閒。正在一邊找藥遞繃帶,記錄病號隸屬的隊伍,重複再重複,直重複到要打起瞌睡來,可是腦中還在分析著南楚的兵力陣型,什麼時候偷傳出去。

    於醫房中巡視的主事行著行著,行到了他們這一處。在旁邊看了兩眼,突然說道:“雷雙,你是仵作出身是吧。”  

    梅若影聽到是對自己的問話,趕緊打點精神,說道:“正是。”

    正被林海如看顧著的病號一聽,微感錯愕,瞪大了眼睛看向梅若影。

    司徒凝香向來跋扈囂張,並不搭理病員的目光,續道:“既如此,對人體應該是非常了解了的。”

    “還行。”隱隱感到對方要繼續說什麼,梅若影也瞪大了眼睛看他。

    “看,看,看,看什麼看,還不去幫傷號包紮。”

    他並不想在醫房中過於出頭,反對道:“可是主事,我是醫童啊!”

    司徒凝香原本將這個醫童與林海如安排在一起,雖是想讓林海如增添一點人氣,但如今時候不同。如今業已準備開戰,他們也將要頻繁活動,如若還讓一外人留於身邊,必然會有所阻礙。

    他自然不能將這一番考量說出,只是懶得多話,把山羊鬍子一吹,飛起一腳極順溜地踹在他屁股上,道:“恁多話!再不去,看老子踹不死你個光吃不乾的小崽子!”

    梅若影無奈,只得接了個藥箱,點了個侍應兵丁,另到一邊坐下。  

    司徒凝香又道:“我見你和覃快挺熟,今日起就去與他同帳好了。”說完便又晃晃悠悠地走了。

    “歐!”不遠處侍應著高老頭的覃快一聲低呼,他對這個安排自是十分開心。

    *************

    林海如若有所思地看著一邊已經開始上手的醫童“雷雙”。他早已詢問過將他自寧城帶到軍營報到的兩個兵丁,也接到廖毅傳來的飛書。所以他已經知道那個青年是真雷雙的替代者,而他在寧城使用的名與自青陽宮走失的梅若影相同。

    可是不論如何質疑,如何查詢,查到最後,也只能夠得出一個結論:這個梅若影,其實是柳郡仵作吳家的遺後吳若影,因為吳家在檢驗一宗大案時受了賄賂,被滅族定論,倖存下來的吳若影便改姓求存。

    這個醫童姓甚名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並不是他希望的那一人。

    雖然仍然對他手臂上的傷痕有所懷疑,但是二師父司徒凝香已經看過——這個雷雙的身上光滑如新,根本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雖然仍存著僥倖,但他也會自問,天下間會有這麼幸運的事情嗎?會有這樣能讓他如願以償的幸運?  

    雖然他還可以再試探,再查問,奈何理智上清楚,憑二師父的眼光,不可能看漏青年身上的蛛絲馬跡;憑二師父的冰魄凝魂,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夠死裡逃生。

    況且他今日身在敵營,身邊還有兩位師父,又怎能冒這個希望渺茫的險,以暴露自己身份為代價,去試探一個十之八九只是陌生人的外人呢。

    他不能冒這個險。

    *************

    梅若影偶爾抬頭,便看到了林海如猶豫、複雜、暗含探尋的目光。於是也有忽如其來的複雜不忍。

    因為愧疚,對林海如的愧疚。因為他知道這樣的目光,至少在四年前,這樣的目光是不曾出現在林海如臉上的,不應該屬於林海如的。

    他是很信任血網黑蠍的掩護,正因為有這樣可靠的夥伴存在,所以不會讓別人看出他的來歷。可是林海如呢?林海如是他的故人,非常非常可靠的,能夠傾心以待的,是將他帶出修羅地獄的人。怎能這樣欺騙於他?

    每次看到這樣含著一線希望,卻更多是深藏的悔恨的目光,就有種想要坦誠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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