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頁
一看自己身上剝得赤條條的精光,於是探手自身旁散落的衣囊中伸去,揮手處幾枚青菱子向那人退卻的方向she去。卻只聽到篤篤數聲響,都she到了茂密的林木上,那聲音沉悶,顯是勁道十足,全數沒入了樹木里去。
司徒榮及眼見若穿了衣服再追,肯定是追之不及,可若是就這麼追去,也必定有失身份。他雖不發作,殺氣不興,面上卻散出沉婺之色來。
另一邊廂,孫俊傑立於樹上,卻沒發現姑丈的不快,只顧著閉氣運功,又深吸了幾口氣,才把胸腹間翻騰的氣息平定了下來。
第55章 夜深人靜
他修習的是自司徒榮及處學得的聖日黃泉神功。雖以日為名,實則是偏走陰毒的法門。適才與那黑影兩相交鋒,對方第一擊只能說是中規中矩的防禦。他正估算好了敵手的實力,擬好了後招,誰知第二擊時,對方內息陡然暴漲,陽熱的氣焰漫溢周身,正與自己的內功陰陽相剋。且對方身形瘦削,功力卻不相符地深厚雄渾,相交之下便是自己落了下乘。
越想越是覺得敵手侵入己身的真氣詭異有若靈蛇百轉,不可辨其家門來路,更是大駭。對方內力偏走陽熱,剛及己體時便似被烈火焚燒。一個照面兩下交手,自己就被逼退。且對方是在被他偷襲的情況下尚能立刻反客為主。這等敏銳的警戒機變和深湛的功力,只怕比起姑丈司徒榮及也不惶多讓。
於司徒榮及的腳邊,孫玉乾原本被他消耗得體虧氣喘,伏地喘息了一陣才緩過氣來。抬起一隻手扯過散落地上的衣褲,遮蓋住因司徒榮及起身而變冷的身體,抬眼看向猶自立於數步外一棵桉木上的兒子,不顧適才喊得有些干啞的嗓子,音色疲軟地問道:“孩兒,怎給那人跑了?”
孫俊傑轉目不看殘留媾和痕跡的孫玉乾,語氣有些許不屑地道:“我已將司徒威霸制的千里遺香染於來人身上,回去放出金冠蝮蛇自然就能追蹤得到。”卻不知他語氣中的不屑是針對地上半趴的孫玉乾,還是那個被千里遺香沾染的潛伏者。
孫俊傑所說的司徒威霸正是此次隨軍副將、司徒榮及的堂弟。他雖身為晚輩,不過一向閒散得慣了,而且又是司徒榮及直傳弟子,也懶得弄清司徒氏中七七八八、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除了姑姑和姑丈之外,其他眾人一概以姓名直呼。
司徒榮及雖仍因被打斷了好事致使興致不再而陰鬱,心中也暢快了些許。畢竟這個堂弟是除了毒王司徒凝香之外,族中第二善使藥毒之人。他所制的千里遺香無味細微,附著於皮膚之上,只有金冠蝮蛇的紅信對之敏感,是讓被追蹤者防無可防的藥粉。
若是能抓到那個不識時務的干擾者,看不將之抽筋剝皮、鹽醃油炸,方能解他今日鬱悶之氣。
說起來,這股鬱悶之氣也由來已久了……
司徒榮及那雙注視著林影深處的深目明暗莫測,看得孫玉乾心中也一高一落,伏在地上不敢動彈,唯恐自己被這個喜怒無常的霸王遷怒。
*************************************************************
收拾了一地狼藉,整理好衣冠後,林內默然半晌的三人終於一前兩後地離開。潛伏於灌木糙叢中的高老頭才站起身來,等了片刻,醫房主事仍舊安靜地趴伏著沒有起身的動靜。
高老頭心中微嘆,蹲了下去,握住對方緊抓著一叢枯糙的手,默不作聲地陪在一旁。
主事老頭幾乎貼在泥土上的薄唇細微地開闔,平靜地說道:“已經快到四年了吧。”
高老頭沒有答話,他知道對方要說什麼。
果然,對方續道:“還記得前咱們下九陽山那日麼?我只能看他那幾枚青菱打到你身上而無所作為……六年前,我也是看著司徒榮及一掌印在若影身上而無能為力。”
被自己握著手的醫房主事平靜安寧地陳述著往事,雖沒了在醫房中的乖張跋扈,殺氣卻隱然勃發,更讓聞之者顫慄。
高老頭明白,這並不是一個普通的軍醫所能發出的殺氣,卻毫不驚異。
因為他明白了解這人,正如這人明白了解自己。這人不是普通的醫房主事,正如自己不是普通的醫正。
這樣過了多少年歲月,已經不想計算,只想著如何才能永遠如此延續下去。
他生性冷靜隱忍,這人卻張揚恣意。
每一次都是這人發自己心中所語,做自己心中所想。每一次,也都是他跟在這人身後收拾殘局,卻毫無怨悔。
是的,曾經是不打不相識,後來是把酒言歡,最後就成了如今這樣,始終形影不離,無怨無悔。
不錯,毒王是聶憫的司徒凝香,神醫則是司徒凝香的聶憫。
所以毒王和神醫的孩子,自然就叫做若影——如影隨形,生死不散。
舊事已經恍若隔世,卻依舊纏綿在腦間始終不散——即使他曾是江湖上令人聞之色變的冷血毒王,也有無法擺脫的噩夢。
心中猶殘留著當年那個小小襁褓帶給他的貼心與安穩,手中留著的是那個可愛孩兒暖熱滑軟的觸感。
於是充滿了指向明確的恨意——司徒榮及!
這個曾經可愛的弟弟,卻苦心孤詣地讓他和聶憫離散,禁制他的武功、限制他的自由,最後還讓若影去充當一枚可拋可棄棋子。
只是為了不讓若影泄漏司徒氏的秘密,就對他用了聖日黃泉掌。只要一受到外傷拷問,潛伏於經脈間的陰毒掌力就會立時發作,讓他的孩子不能言不能動,最終喪命九泉。
其實何用如此,若影那時還未及十五,尚未開智,只會聽話照做,絕對不會反抗背叛。
他雖是冷血的毒王,卻也有不能放棄的願望。
希望能和聶憫平靜終老山林,希望能有兩人的子孫承歡膝下。
而如今,後一半的願望,已經再無法實現。
不論是誰,中了他親制的冰魄凝魂,都無藥可解、無方可救——就連他自己也不能!所以這毒他是多年都沒有制過了。不想,世上竟然還殘存著一劑。
自己弟弟的女兒,竟用自己製作的毒藥,害了自己的孩子。
聶憫蹲在他身旁,感覺司徒凝香的手越攫越緊,默然半晌方道:“既然仇人都已經來到面前,就放手大幹一場吧,也好為我們的若影和海如討個公道。”
“這個大族早已腐朽不堪,我弱冠便離族雲遊不想再管族中事,可今日他們卻害得若影如此、海如如此、我們如此,就算你再阻我滅族,我也再不會心慈手軟。這個大族,不鏟根除瘤,我誓不罷休。”
聶憫此時雖是一個枯瘦老頭的扮相,目光卻炯炯堅定,點頭答道:“你知道的,我雖是醫者,卻不是菩薩。”
林中冷風吹過,參差不齊的枯枝敗葉間發出颯颯的嘈雜。
************************************************************
軍醫房由數個營帳組成,眾人都各回了小帳休息,卻仍有人當值。此時夜深人靜,主帳原是重傷急病號接受診治的所在,夜間並不留宿病人。傷患都在離主帳不遠的副帳中休憩。
當值的軍醫若不想被那群粗人的鼾聲打擾,一般都會在主帳中休息。
林海如如今就坐於顯得十分空曠主帳中。他的面前坐著一個南楚士兵裝束的大漢,正與他傳音交談。這個大漢其實是白衣教的信使,為了掩人耳目,扮成士兵來向他傳達情報的。
默然聽到最後,他道:“我知道了,轉告教主,司徒將那毒丸藏得隱秘,尚不能與對方正面衝突。”
自白衣教失蹤多年的執教聶憫,近四年前於九陽山助司徒凝香逃出時,幾乎傷重不治。如今雖已痊癒,卻尚需時日調養。今日既然一同潛伏於司徒氏的近處,他說什麼也要保住這位師父的周全。
信使點頭默記,又道:“教主還說,群竹山莊新近已與東齊秘密結盟。”
林海如心中疑惑,他身為白衣教的另一執教,自然知道群竹山莊於商界中的地位,也知道群竹山莊與白衣教一直保持的良好關係。但畢竟茲事體大,害人之心雖不可有,防人之心卻不可無。
於是問道:“這消息從何得來?”
“是東齊青陽宮中傳來,也得到群竹山莊來使證實的。”
“既然如此,還是防著一些為好。”林海如沉吟片晌,又道,“你向教主稟告,請他查探兩事。”
“執教請吩咐。”
“第一,去查查群竹山莊近年來的銀錢流動,他們生意短短時間便遍及四國,卻不知莊主究竟身在何方,也不知到底有什麼圖謀。只要查清他們賺回的銀錢流向了何方,大概就會有個答案了。”想了想,續道,“這事也有不少人查過,不過最後的結果都千差萬別。你可以從藥物、武器、與各國官府往來的花銷入手……”
見對方露出不解之色卻不敢詢問,林海如又道:“這個山莊生意規模龐大,如果不是有武力的支持,斷然無法做到。雖然我們不知,但說不定群竹山莊之下還暗藏著一個實力雄厚的組織。武人最需要的就是藥品與兵刃,那山莊名下的藥鋪和鐵鋪出產的上品,自然是要留為己用的。只需順藤摸瓜,就能知道這些武人都在何處,正在籌劃什麼事情。”
信使得他指點,便知該如何著手,道:“屬下盡力而為。”
林海如肅然點頭,又道:“第二件事比較好辦,前日新來的醫童雷雙,現在與我同一個營帳。他原是寧城仵作之子,去查查他的身份是否屬實,家中與司徒氏是否有關。”
“屬下明白。”信使得令,見執教已分赴完畢,便即退出營帳,悄然融入正從外經國的一隊巡兵末尾。
諾大的帳中便又恢復了空曠和寧寂。
林海如獨自坐在軍醫房主帳角落的一張矮床上,注視著帳外風燈在帳幕上投下的光斑。
不是不知道師父非要讓他與別人同住一個營帳的苦心。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改變,變得越來越冷。不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都是一樣的漠然。能激得起執著的,只剩下復仇和對兩位師父的責任了。
可是他卻不想阻止這樣的變化。不是不願,只是無力。
手中輕輕地撫摸著一節玉佩,玉色蒼翠,是一節雕工精緻的玉竹。
他記得,這是竹老偷偷塞給若影的紀念品。
近四年了吧,若影在他不在的時間、不在的地點,一去不還。最後留下的就是這一枚玉佩,似乎已經不願意與青陽宮的任何人與物有所瓜葛,那個少年只是決然地離開了,再不見蹤影。什麼也沒有帶走,除了劉辰庚的面具。
有時候,走錯一步,真的是追悔莫及。當時以為是最好的選擇,結出的卻是無可名狀的苦果。
今時今日,沒有人可以溫暖他的雙目。懷中有些寒意,曾經存在的些許溫度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越來越微弱。
帳中晦暗,卻無礙於他又一次想起似乎是多年以前,在那一輪明月當空下的偷偷噴笑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