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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孫玉乾一行三人沒頭沒腦的來去而有些憋悶的醫正醫童們,立刻拋下了滿心的不屑。
大家早就餓扁了腸胃。
梅若影仰頭看著漸漸深暗的夜空,雲霧漸開,星光漸亮。
明日,大概能迎來一個期待多日的好天氣。
他慢吞吞站起身來,拍拍臀下,拖沓著步伐就要擠進搶飯的隊伍中去。然而總算心有愧疚,經過司徒凝香身旁時,一直餓死鬼般地盯著人群中的鍋和桶,並沒敢抬頭看上他一眼。
就這麼短的時間內,一番搶奪之下,饅頭總算還剩下六七個,湯鍋里的東西已經不剩多少。搶到東西的醫正醫童們作鳥獸散,行動迅速地坐回原先的位子,好似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就連鍋里桶里那空蕩蕩的慘狀也事不關己一般。
想起司徒凝香等三人也還沒有動碗筷,梅若影有些無可奈何,能剩下這麼些東西已經是很給面子了,要是在底下的軍帳,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肯定一早搶光,算是活生生地弱肉強食的例證。他沒有多拿,只取了一個半的饅頭和一把醃菜就要離開。
就在他想自菜罈旁直起身來的時候,猛然間覺得腳底搖晃,雖然並不明顯,但的確是在搖晃!
並非錯覺!震驚下抬頭看向司徒凝香兩人,只見高醫正也正滿目疑惑地看向毒王。
第一下搖晃還屬輕微,緊接而來的晃動則是連普通人都可以感覺得到。
“這究竟……”司徒凝香只來得及說出三個字,一聲輕微的爆響自遠方傳來。
緊接著,是第二聲。聲音震動轟鳴,轟擊在寂靜的夜中,如同雷鳴,甚至甚於雷鳴。
眾人驚疑不定,尋聲看去。只見西北一方,墨藍的天兩柱火焰沖天而起,炸起的塵埃木塊如同煙花般在遠方紛紛墜落,夾帶著炫亮的軌跡。
天際被染得昏紅透白。
那聲音與呈現在眼前的場面,如此詭異,是眾人從來沒有得見。
是雷神降世,還是地獄業火?
無法抗拒的驚恐在人們心中染上一層陰霾,那一片紅雲在林子遠方獵獵燃燒,驚飛一林禽鳥。
撲通一聲響,有人跌跪於地。
似乎被驚醒了震驚無比的神志,不論是否篤信九陽聖教的南楚人們,紛紛屈身下跪,跪拜顯現了神跡的神靈,跪拜恐怖無法抗拒的災難。
司徒凝香與聶憫面面相覷,儘是無法致信和驚疑不定。
梅若影蹲在地上,呆然望著天邊的紅光逐漸暗淡。林中cháo濕,燒不到這邊,心中的不安卻如皓秋之火,瞬間燎燒了萬里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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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拔營起行,行不過八九里地,終於看見昨日爆炸發生地。只見滿目得焦黑與殘渣,甚至還有被燒得如木炭般的全屍,被碎屑插透胸膛、砸碎顱腦的死人。
今日陽光燦爛,甚至是毫不吝惜地釋放出了夏日的炎熱。烘烤得cháo濕的林地中濕氣蒸騰。
一株附近的樹木雖未被波及,但橫出的樹枝上掛著不知是誰的一截斷腸。因被炸斷飛起的時候,腸中的內容物尚飽滿豐盈,掛落於樹後,腸中的流質和腸壁的鮮血在樹底淌了淋漓一地,吸引了許多個頭巨大的蒼蠅,在上面蠅蠅飛舞。
平日行軍里常能聽到的說笑聲、打鬧聲全都沒有,眾人心中恐懼,都默默低了頭走過。
梅若影撩起車簾向外看去,一眨不眨。
他昨夜已經不顧被發現的危險,跟隨在聞聲追去查看的南楚士兵後面悄悄潛來。
但是在場只有滿地的狼藉,除了兩個人在滿面喜色地察看死屍,再不見一個完好的人。就算有活著的,也是斷斷續續哭嚎了兩聲就咽了氣。
只能希望,滿地粉碎絞纏的肉絲血沫中,沒有他所認識的人。
活著的兩人,竟然是司徒榮及和孫俊傑——也難怪孫玉乾難得大搖大擺帶著從人來軍醫房挑釁。但是,若是這兩人出手,加上如許火藥的威力,顏承舊能否逃脫……
整整一夜,就在焦急等待中度過。
跟在顏承舊身邊長大的雪風也一直沒有找到他。數次放出這頭靈禽,每次的最後,它仍是攜帶著原封不動的書信回來。
憂急無論如何不能排解,有一種無法壓抑的衝動,想就這麼離開軍營,四處尋找。
但是往何方尋找?
顏承舊,好像人間蒸發一般,消失了蹤跡……
梅若影緊緊握著車簾,一眨不眨地看著車外。
一夜沒有合眼,一夜的忙亂奔波,此時睏倦襲來,腦中卻在突突地跳,氣息混濁,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他茫然不知自己在思索什麼,腦中雖在計算著早日完成任務離開此處去尋顏承舊,卻紊亂得根本記不起究竟思考出了什麼結果。
林海如坐在他對面,將青年似乎有些許茫然的神色收在眼裡。車子顛簸,箱箱壇壇相互堆疊不穩,發出搖搖欲墜的磨擦聲。
猛然間咯噔一大聲響,車輪似乎絆到一塊大石。車子轟隆一下劇震。
這樣的事情一路上遇到多了。林海如內功卓絕,身形隨車勢起伏,穩如泰山,隨手護住幾乎翻倒的醫藥箱子。卻發現對面的青年竟然沒有像以前那樣輕鬆避過震盪的風波,咚的一聲,重重磕碰在車壁上。
驚訝下剛想起身去扶,卻見那青年突然捂著口鼻,劇烈地嗆咳起來。
“你……”
梅若影舉手擋著,不讓林海如起身接近。
胸口以下,經脈間的氣息沸騰不止。冰寒刺骨的毒素正漸漸沁出奇經八脈的禁錮。身體被突來的寒流侵蝕得,幾乎麻木殆盡。
緩了一會兒,他才道:“沒事。”長長出了一口氣,放下遮著口鼻的手掌,默默將溢出的毒血收入掌心。
不再理會林海如,坐回原位。
林海如猶豫不定地看著對面的青年,想要伸手相助,對方卻一直在閉目調息。
……雷雙——也是名叫梅若影的這個青年,似乎十分憔悴,臉色卻沒有多大變化。
林海如早就看慣了病人,望聞問切的功力甚好,可是青年臉上始終紋絲不變的色澤讓他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昨夜只是離開了一會兒,便發生了驚天動地的震空爆響。等回來時,醫帳里外,不論是士兵、侍應、醫童還是醫正們,都已經忙亂惶恐一片,真的是名副其實的“兵荒馬亂”。但人群往來奔跑中,卻獨獨少了這個青年。
他昨夜去了哪裡?
遇到了什麼事?
今日難得的反常,又是否與之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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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如與梅若影各懷心事,默默無言地相對而坐,並不知相距三五里地的前方隊伍中,有一輛兩馬拉的密封廂式大車,其中正隱隱傳來一個年輕人慘痛無比的哼聲和哭泣。
聲音窒悶,大概那人被封了嘴。車中不時傳出重物碰撞車壁的鈍響,還有似乎短鞭劃破虛空的銳鳴,然後是頓時銳急的慘哼,以及來自不同男人肆無忌憚的嘲笑。
這些聲息已經斷斷續續地持續多時,然而周圍的護衛卻目不斜視地直行著,充耳不聞,竟像早已見怪不怪一般。
日頭西斜,下午已屆,車廂中年輕人的聲音越發小了下去,男人們越笑也越是歡暢。終於,一聲掙扎的慘嘶傳出,拖長而尖利,漸漸變得氣虛,最終消滅在若不可聞的抽搐中……
片晌過後,車門被推開了一fèng。
一個軍士見狀,趕忙催馬上前——只見門fèng內露出一個男人的半臉。
男人招了招手,軍士趕緊在馬上躬身低聲問道:“家主有何吩咐!”
只見這個男子面目陰厲,原來是隱藏於這一小隊中的司徒家主榮及。
他威勢大極,並不說話,單手推出一個人,軍士不敢有半點疏忽,仗著馬術極好,便是馬不停蹄地跟著車輛,也穩穩噹噹地將被推出的那人託了過來。
軍士一直低眉順目不敢多看,拿到手中,便感覺到果然是一具渾身赤裸的年輕身體,身上被血液粘液塗染,已然氣絕。
司徒榮及道:“扔。”
見軍士不敢耽擱,一聲領命便拍馬離去,才關了車門回至孫玉乾身旁。
“怎樣?”孫玉乾問道。
“總算你挑人的眼光強!”司徒榮及回坐到孫玉乾身邊,換下冷厲的表情,頗為饜足地答道。
“軍醫房的年輕人多,又乾淨,虐起來又生澀有趣。下次再給你挑兩個好的如何?不過也多虧了王老打和陳伍兩人幫我擄人。”
司徒榮及聽出他想引薦提拔那兩個家奴,道:“知道了,有我的庇護,誰能找他們麻煩——不過話說回來,昨夜燒了幾個難搞的賊子,真是讓我大暢心懷!”
“我倒是覺得那火藥炸起來可真夠唬人的,要是在戰場上使來,東齊小兒必然會嚇得屁滾尿流。”孫玉乾懶懶地靠上司徒榮及,又抬頭媚笑道,“今日陽光好,地面也差不多幹了,咱們停了那麼久的活動,今晚……”
司徒榮及瞭然地一笑,低頭咬上孫玉乾豐盈白皙的面頰。
定下了夜晚的盛宴,此時一車yín糜,真箇快活似神仙!
第75章 慘死
一路上,不論是否了解爆炸幕後的真相。人們各懷心事,互相亂竄,到各個的牛車上打探消息,並沒有發現有一個年輕的醫童已經不在隊中。
所以當軍醫們看見了覃快尚未完全僵硬的屍體時,規模不大的牛車隊伍停了下來,在持續著步行的大軍中猶如一團河濤中無法移動的石塊,顯得沉悶異常。
南楚軍隊龐大,隊伍拉得寬闊,所以才能發現這具藏匿於雜糙亂枝中的屍體。一傳世十傳百,就有人請了軍醫房的大夫去看看究竟,沒想到,竟然會是軍醫房裡的年輕人。
而且,死壯頗為悽慘,全身赤裸,滿身的血口已經黏膩地沾滿泥土,卻仍見有液體自無法癒合的傷口處緩緩溢出,不知生前遭受了多大的侮辱折磨。
心有萋萋焉或是憤慨欲死的眾人,都無一例外將驗屍的任務指給了刻下最為合適的人選——仵作世家出身的醫童雷雙。
他翻開屍體的眼瞼,瞳孔仍然透明濕潤,檢查他渾身上下的肌肉組織,仍然柔軟溫暖,檢查他的皮膚,只有輕微細小的屍斑,眾人看著雷雙神情專注地熟練地檢驗,最後站起身來,淡淡地吐出了一句話:“半個時辰內。”
“死亡原因呢?”有人禁不住怒火,憤憤地問道。
“……”梅若影抬眼看了看發問的人,道,“知道了又如何,他也不能復生,你也不會知道兇手是誰。”
說罷,再低頭看了一眼,不再理會地上的屍體,轉身隨著持續行進的士兵們,頭也不回地走了,也沒再回林海如的車上。
“你!”那人還想追問,回頭一看地上的屍體,心中悽然,只能同著眾人一起將覃快埋了,簡單地樹了一塊墓碑。
梅若影隨著大軍緩緩地步行著。
周圍儘是不認識的士兵。他們相互間有說有笑,相互間打打鬧鬧,然而對他毫無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