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頁
——當然,比起“白緞”,父母與同村人卻更加習慣稱呼他的小名“狗兒”,畢竟賤名好養活,大家都也早就叫習慣了。
因為從小吃不上什麼好東西,就連母乳都沒喝上幾口,再加上不如其他農家孩子那般活潑好動,所以白緞的身體算不上健康,比起同歲的孩子都要瘦小一圈,但沒病沒災,已然是萬幸了。
七歲之前,白緞的生活都還稱得上幸福,即使日子清貧,卻有雙親疼愛,也算無憂無慮。然而七歲之後,卻風雲大變。
雖然君王昏庸,但天高皇帝遠,對於白緞所在的這個本就貧窮的村子而言並沒有太大的影響,然而國力衰弱,卻總會引來外敵虎視眈眈——一旦戰爭爆發,最先受到苦難的一直是平民百姓。
這一年秋季,北胡大舉進犯,將大梁打了個措手不及。
梁帝生活奢靡、官員更是腐敗成風,導致國庫空虛,就連戍守邊關的將士們的軍需餉糧都時有剋扣。大梁守軍用著生鏽的兵器、吃著發霉的糧食,士氣低落、體力不支,在膘肥馬壯、悍勇好鬥的北胡人面前毫無一戰之力,一擊即潰。
邊關守將倉皇而逃,八百里加急向京城求援,而北胡人則勢如破竹、一路南下,燒殺搶掠毫不手軟,瞬時間積攢了大批初收的糧草,氣焰更濃。
消息傳到京城,梁帝與大臣們大驚失色,慌忙遣軍調將抗擊北胡人的入侵,然而懈怠已久、又沒有足夠補給的梁軍仍舊節節敗退。
每次與北胡人交戰,都會使得梁軍大量減員,殘者死者不計其數,而為了組織起足夠數目的軍隊,梁帝便向各城各縣頒布了徵兵令。
但凡青壯勞力者,都被統統強制入伍,而白緞所在的離邊關較近的區域更是徵兵的重點。整個村中一片哭喊哀嚎,但無論如何也無法阻攔凶神惡煞的官兵。
白緞的父親也不得不應徵入伍,含淚撇下身弱的妻子與年幼的兒子,被拉去了流血漂櫓百死無生的戰場——就連經受過訓練的正規軍隊也不敵北胡彪悍的騎兵,像是白父這般被匆匆拖上戰場的農夫們又能派上什麼真正的用場呢?無非不過是以一道道血肉之軀,勉強拖緩北胡人入侵的腳步罷了。
青壯勞力被帶走,整個村中只剩下悲痛欲絕的老幼婦孺,此事恰逢秋收農忙、正需要勞力的時候,但經過此番劫難,別說村種田地被踏壞大半,就連剩下的莊稼都很難得到及時的收斂。
倘若家中還有身體健壯的年輕農婦倒是還能勉強應對,但白母體弱、再加之心情悲痛絕望,強撐著身體勞作數天便一病不起,徒留年幼的白緞對著農田束手無策。
白緞雖然年紀小,卻早已通曉世事,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凶多吉少,母親又身染重病,而他則必須得背起養家的擔子,於是一夕之間,一個總角孩童迅速長大,成為了一家之主。
白緞年幼體弱,無法獨自料理整片田地,於是在勉強將這一季的糧食收完,一部分留下作為自家的口糧,另一部分賣錢為母親抓藥後,他便乾脆地放任整片田荒蕪下去,自己則跑去了老木匠那裡,給他當學徒工,學一些木工手藝。
老木匠老眼昏花,基本上已經做不了什麼精細的活計,所以才從縣城中搬回村里,為村人打一些粗劣的家具農具。
老木匠自己都有些揭不開鍋,本不想收下白緞,卻不料白緞對於木工極有天賦,幾乎不需要老木匠指點便能仿照實物自行造出東西,還會雕刻上頗為精細的花紋作為裝飾。
在了解到白緞的天賦後,老木匠頓時變了主意,痛快得將白緞收為學徒,教導他木工手藝,雖然從老木匠那裡拿不到多少工錢,但好歹管吃管喝,省下一點還能帶回去讓白母填填肚子,日子倒是終於平穩了下來。
當白緞十歲的時候,他已經將老木匠的手藝學了個十足十,甚至還青出於藍。他製作的工具家具結實耐用;雕刻出的花紋栩栩如生、精緻巧妙,帶到鎮中販賣竟很得有錢人家的喜歡,讓白緞母子與老木匠的日子好過了很多。
每次將做好的器物拉到城鎮中販賣實在是一件麻煩事,老木匠動了心思,想要重新回去縣城開一間木工作坊。但白母卻一直在心心念念著等待丈夫歸來,並不願離開村子,而白緞也不能丟下母親,只能將此事一拖再拖。
——直到,北胡人終究被打退。
北胡人雖然彪悍,但終究還是根基淺了些,耐不住持久戰,而大梁地大物博、民眾甚多,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竟然當真在反應過來之後扛住了北胡的入侵,沒有丟了自己的國祚。
當然,這一場艱苦卓絕的勝利,也離不開一位叫做周陌的年輕小將。
這名少年將軍本是邊關的一名偏將,當主將被北胡人駭得倉皇出逃、副將不敢主事擔責、軍隊群龍無首時,他毅然決然得挺身而出,率領手下兵將與北胡人周旋,為朝廷贏得了調兵遣將的時機。
隨後,他又在各個大小戰役中奮勇殺敵、指揮若定,軍功卓著,官階也是一升再升。在朝廷無良將可用之際,周陌嶄露頭角,被朝廷委以重任,最終任命為平北將軍,率軍驅除胡虜,收復北方大片失地。
經過三年多的苦戰,戰事終於宣告平息,但大多數被拉上戰場的戰士——包括白緞的父親——卻再也沒有回來。
由於戰死者太多,朝廷連撫恤金都發不下來,或者說發下來、卻又被官僚中途剋扣?周陌將軍看不過眼,將自己的家身俸祿全都拿了出來,撫恤自己麾下犧牲將士們的家眷,而白緞家也是其中之一。
這筆錢並不豐厚,但對於山窮水盡的平民人家而言仍舊是一筆救命錢。當白母從里正手中拿到這筆錢的時候眼前突然一黑,但她很快恢復了意識,平靜地接受了這一現實——她對於丈夫的死亡早就有所預料,如今只不過是拋棄了那最後一絲期待。
確認自己的丈夫永遠不會再回來後,白母果斷賤賣了家中的田地,跟隨白緞與老木匠一同搬去了縣城,用撫恤金與這些年積攢下的銀錢置辦了店面。
白緞做木工、老木匠四處拓展生意、白母則負責看店,三人分工合作,日子倒是漸漸好了起來,唯獨讓白緞擔憂的只有白母的身體,似乎愈發憔悴虛弱了下去。
很快,白緞精湛的手藝便得到了鎮中諸人的認可,逐漸傳出了名聲,賺得錢也越來越多,只可惜,好景不長,朝廷好不容易打退北胡,卻沒有消停幾年,便又開始作妖——而這一次,受害者是被一眾百姓視為保護神的平北將軍周陌。
周陌在將北胡人驅逐之後便留在北方鎮守邊關,北胡人被他打得元氣大傷,又懼怕他的勇猛,數年來不敢再度興兵妄動,而朝廷與梁帝也逐漸遺忘了曾經被北胡人嚇得膽戰心驚、夜不能寐的日子,再一次被安逸驕奢腐蝕了頭腦。
周陌在民間聲望極隆,甚至譽為大梁的保護神,全國各地都在稱讚他的功績,而北方更是只知周陌而不知梁帝。
這種功高蓋主境況一直讓梁帝不悅甚至防備,更何況兵權旁落一直都是君主的心頭大忌。梁帝由於一直擔憂北胡人再犯而不得不隱忍不發,只能暗中提拔培養自己信任的武將,分化周陌手中的兵權。當這股不滿越積越多時,就差最後一條導火索,便能引起一場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