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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左義的事情,他應該是要傷心的,可是他除了喉頭心間一片苦澀之外,眼中竟然一片乾澀。
如今想想,他本來有機會察覺到這一切。
左義種樹,他發呆,他突然找上門來要教仲修遠學醫,他從回到鎮上之後,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交代後事,一樣樣的,就等著交代完了就可以放心的死去。
李牧以為自己帶回來的這些死訊對這些人來說是一種解脫,他也一直堅信如此,也一直想讓自己相信就是如此。
然後,白桂花雖然傷心欲絕,雖然在那之後她明顯看得出來得蒼老瘦弱了許多,但她依舊堅強的活著。
那蘇家母子三人,李牧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因為逃難經歷了太多的事情,所以才變成了如今這模樣這性格,但得知了蘇大勇的死訊之後,他們痛哭咒罵之後,也依舊互相扶持著活著。
看著這兩家人漸漸好起來的狀況,李牧都慢慢的說服了自己,真的就讓自己相信了自己做的是一件好事。
他自欺欺人信以為真,所以他從未想過他帶來的死訊,會成為壓死左義的最後一根稻草。
或許他們根本就不需要這樣斷絕了所有希望的死訊,他們寧可抱有一絲一毫的期待,這樣,他們才有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即使是知道這個希望十分渺茫,即使是知道這可能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
時間久了,或許他們就不那麼執著了,慢慢的,也就忘了。
“李牧……”仲修遠一直跟在李牧的身後。
他雙眼早已經猩紅,他緊張的極度不安地看著面無表情的李牧,他不知道李牧到底是怎麼了,但他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李牧帶來的死訊或許成為了壓死左義的最後一根稻草,但同樣的,左義的死,也成為了早就已經不堪重負的李牧身上最為致命的那根稻草。
李牧此刻站在原地,背脊挺直,卻早已經搖搖欲墜。
李牧心中隱藏的黑暗遠比他表面表現出來的重得多,這一點仲修遠早就已經察覺到了。
他對李牧之前經歷的那些事情不甚明了,但他看得出來李牧之所以想著賺錢想著發家立業,不是因為他想著自己越過越好,不是因為他對生活充滿了希望。
而是因為他心中還有一件未完成的事情在支撐著他,是因為他還想著要把所有的死訊帶到,把約定完成。
仲修遠從未對人說過,但他一直都在隱隱的擔心著,一方面他希望李牧能夠儘快把這件事情做完,一方面他又害怕知道這些事情做完之後李牧會如何。
因為仲修遠不知道他放下所有的包袱後是粗茶淡飯的過日子,還是……
“……怎麼回事?”不知道多久之後,仲修遠聽見了李牧的問話。
仲修遠亦同樣變得苦澀的喉頭好半晌之後才恢復過來,他徐徐道來,“……我們下了山就找了他,說明來意,他應了讓我們住下……昨天他沒從房裡出來,我們沒怎麼在意,見他今天還不出門吃飯,我就去敲了門……”
左義性格開朗,仲修遠之前都未曾想過會這樣,所以今天早上敲了門無人應門之後,他沒多想就走了,中午又去了一次,直到晚上時他才破門而入。
他破門而入的時候,左義穿戴整齊,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他一開始還以為左義是生病了,所以在屋子裡叫了一會,沒能叫醒人,這才上前去拍他的臉。
觸碰到他的皮膚,發現他身體已經冰涼僵硬的那一瞬間,仲修遠才往這方面想去。
然後,他們就在桌上發現了那一封早就已經準備好的信。
左義是大前天晚上去的,該是吃了他自己準備好的藥,他去得沒有痛苦,很安詳,臉上嘴角似乎還帶著笑。
李牧靜靜地聽著,聽完了仲修遠的話之後,他把自己手中的水瓢放到了一旁。
他靜靜地去了對面鴻叔家,找了眼睛還紅著的鴻叔,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他,並讓他晚些時候去看允兒是不是睡醒了,他現在要下山。
這會兒太陽都已經落山,從山上下去,到鎮子估計天都黑了。
但左義在這世上,大概就已經只剩下他們這些個認識的人了,而且於情於理有老黑這份關係在,他也不可能任由他就這樣放著。
對於這消息,鴻叔也十分的驚訝。
但斯人已去,說再多也都無用。
趁著夜色,李牧下了山,找到鎮上的那醫館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夜黑的很深,沒有月亮與星空,仿佛烏雲壓頂。
左義就如同仲修遠之前所說的那般,他去得很安詳,臉上也帶著淡淡的笑。
李牧在那屋子裡坐了一會兒,自己去旁邊找了個房間收拾了,將就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關了醫館的門上了山,找了鴻叔與徐田讓兩人幫著籌備準備下葬的事情。
李牧雖然在這裡已經呆了不少時間,但這樣的事情他還是第一次經歷,因此他幾乎沒有任何的經驗,只能找這兩人幫忙。
山裡頭的葬禮沒有那麼多複雜的事,但即使是再簡單,也得好好的選個日子做場法事。
做法事就得去找專門的人,讓幫著一起看陰宅,看入土的日子。
這件事情鴻叔熟悉,因為幾年之前他才送走了他兒子,因此他把允兒暫時交給徐田代為照顧之後,自己下了山,找了人上山來。
葬禮,決定在山上舉辦。
就按照左義所說的,就葬在他種下的做了記號的那兩棵桃樹下。
左義的屍體是李牧背上來的,背上來之後,就在他家的堂屋裡面擺了靈堂,點了燈。
左義去得突然,眾人似乎都有許多話語想說,但卻都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一時之間,山上只瀰漫著一層濃濃的陰暗悲傷的氣息。
山下那邊,醫館裡,李牧也掛了白布。
李牧以為左義是這鎮上唯一的大夫,平日裡為人也算不錯,再怎麼樣也會引來一些人弔唁,但是他在山裡跪著守了幾天,來弔唁的人卻沒幾個。
空蕩蕩的靈堂,來來回回的就只有他們自己這幾家人。
鴻叔安慰李牧,說是山下最近不太平,鎮子上好些有門路的人都已經收了東西逃難去了。
他說戰場已經向這邊轉移來,說這一次大寧被逼得狼狽不堪,說他們住的這鎮子這一大片的範圍要不了多久,估計都會淪為戰場。
他說,因為這些,所以才沒人來。
李牧木然地聽著鴻叔的話,其實他並沒有覺得怎麼樣,沒人來也好,有人來也好,人都已經死了,又有什麼用呢?
而且那些無關緊要的人,想來左義是不會在意的……
他在意的,從來都只有一個人。
002.
李牧安安靜靜的在靈堂前守完了幾天的靈,即使是沒有一個人來,他也依舊安靜的把這靈守完了。
下葬的那天,天氣很好,沒有陰雨綿綿的陰霾,反而是秋末冬初季節少見的好天氣。
他們幾個抬著棺材上了山,然後聽著那些鴻叔幫著請來的人在旁邊邊哭邊說,然後上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