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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片刻之後,那姚夕嵐又返回院中,到側殿納涼去了。
林清清握著帕子一笑,道,“嫣兒你猜得很準。”
兩人正說著,就有灰衣小僧走來行禮,道,“大師請林府小姐入殿。”
蘇嫣將她手握了握,道,“林姐姐可是有緣,定要求個好簽,也好教我沾沾喜氣兒。”
“我這會子有些緊張,還不知能求到甚麼了。”林清清撫了撫胸口,淡色衣裙便徐徐消失在幽深的殿內。
趁著空隙,蘇嫣就到側殿的歡喜佛前進香,添了足量的香火錢,便在蒲團上跪下,拜了三拜。
聽著悠遠的梵唱,只覺心境澄明,暫得忘憂。
一睜眼,卻不知何時,姚夕嵐竟亦是跪在一旁的蒲團之上,與她齊平。
姚夕嵐身量瘦挑,比蘇嫣高出寸許,她並不打算與這將軍小姐多生瓜葛,拜完了便斂衣欲走。
豈料那姚夕嵐卻定定地開口,“佛門境地,花枝招展,不知做與誰看?”
她音色略顯低沉,然底氣十分,蘇嫣不語,她便冷道,“我同你講話,為何不答?你是哪家的小姐,這樣不懂禮數。”
蘇嫣這才抬眸,語氣鬆快,道,“我出身小門戶,不敢在姚小姐面前妄提身家,你我素不相識,並不知你與我說話。”
“這殿中只有你我二人,不是說你又能說誰了?”姚夕嵐目光一凜,揚起臉道。
蘇嫣明眸淺笑,又答,“許是說於佛祖聽,也未可知。”
“嫣兒,該你進去了。”她回頭,林清清已然站在門外,沖她招手。
蘇嫣福了福身,向姚夕嵐道別,她只將臉別過去,當真未見。
見林清清臉色並不十分明快,蘇嫣便知深淺,也不多問結果如何,只噤了聲兒,挽裙入殿。
主殿內檀香裊裊,輕煙綿延,殿內深幽,過了一重丈余高的暗漆木屏,但見那編麻蒲團之上,端坐了一位白須老者,灰袍舊衫,手中捻著一串佛珠,顆顆如龍眼大小。
“小女拜見明悔大師。”蘇嫣停在數尺外的距離,恭敬地行了禮。
那明悔大師卻不抬頭,將佛珠撥了三顆,道,“我這裡許久不曾有貴客到訪,你且自行坐罷。”
☆、命緣(二)
蘇嫣不明白自家無權無勢,怎地會成了貴客,便挽起下擺,跪坐於他面前,“久聞大師盛名,今日若能得大師一卦,自是生平幸事了。”
明悔搖頭低笑,忽而抬起頭來,一雙隱在長眉下的眸子,睿智澄澈,似參透世間萬物。
“你命中該有一劫,已於三月前應劫,如今命數昌平,日後前途不可限量。”
四下初靜,仿佛置身虛空之境,蘇嫣心下一動,不自覺地將袖子攥住,仍笑答,“那一劫使我脫胎換骨,還望大師明示,不敢多做耽擱。”
明悔大師不再多言,端出一方楠木匣子,三十六支紅烏木籤子在內,蘇嫣纖指緩緩滑過,古舊的簽文,如同宿命斑駁。
她深吸了氣兒,徑直抽了一根,雙手托於明悔大師。
初時,明悔大師只定睛瞧著,忽而一聲長嘆,似笑非笑,蘇嫣見狀不解,胸中暗暗打鼓,便問,“此簽何解?可是不吉?”
那明悔這才將那烏木籤子握於掌中,仔細流連,便道,“記不清有多少年了,這支鳳鳴岐山,很久不曾被抽出,今日竟由你一手選中,當是佛緣至此啊。”
蘇嫣只見木籤上四個篆體小字,好似被針尖兒生生刺了一下子,她便將仔細生辰八字報上,明悔掐指算了許久,才悠悠開口,“你生於至陰之時,至陽之辰,皆是勝極必反,若男子得此簽,必有四海稱臣,平定天下之功。”
“若是女子,又當如何?”蘇嫣穩住心神,極力保持著語調平穩。
明悔頓了頓,道,“若是女子,則會有紅顏惑主,禍水殃國之亂。”
蘇嫣身子猛地一傾,雙手撐在蒲團上,教那毛刺兒扎了手,遂又抽回手去。
明悔大師便又閉目捻珠,蘇嫣將那烏木籤字婆娑了幾回,只覺心頭忽明忽暗,這一支絕非吉簽,卻不知將來如何應驗。
她靜靜跪坐了片刻,遂還簽歸匣,理衣起身,“人各有異,天命無常,自是不能盡信,仍要多謝大師勸誡。”
寶殿空靈,梵音斷續,似要將人一生的命數看到盡頭。
明悔大師的聲音穿透木壁,“最近一回,得簽之人是位少年,如今匆匆數載而過,他已登臨帝位,正是當今宣德武皇帝。”
蘇嫣回頭,卻見蒲團之上已空無一人,她撫了撫眉心,快步出殿,再不願多多停留。
不知覺在裡頭呆了許久,此時殿外皆是重兵把守,卻不見林清清和蘭若。
蘇嫣知應是貴客將至,她便急著跑到側殿尋人,折回去,那歡喜佛前哪裡還有人影子?
便在當下,忽而聞得身後有腳步聲微微響起,她遂下意識地回頭,正午日光刺目,覆下大片陰影兒,打陰影裡頭,緩緩踱出一人。
他彎腰將地上那顆明月耳璫拾起了,徐徐起身兒,此刻的蘇嫣,卻如石化一般,立在當下,絲毫動彈不得。
目光落在那熟悉的玉容之上,久久無法移開。
玄赤二色蟠龍錦袍,暗底流花,九龍戲珠琉璃玉冠束髮,除了當今天子,世間再無第二。
古樸的殿門高宏,段昭凌本是不經意間踏入,不想竟仍有人在此,遂止住步子,負手而立,垂眸賞著手中那顆瑩玉,色澤濕潤。
殿中氣息凝滯一般,靜地教人心慌。
蘇嫣強抑住內心洶湧,嘗試了幾回,無法說出一個字兒來,只余嬌唇微微開合了幾下子。
段昭凌緩緩抬頭,一雙鳳目朝她掃了過來,仿佛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了。
那目光銳利如鋒,卻又淡薄無痕,最終定在蘇嫣臉容上,毫不避忌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
殿內只余他們二人,蘇嫣只覺胸中萬水千山,情思不辨悲喜,垂首立在原處兒,不進亦不退。
那張鬢角分明的臉龐仍是如從前般俊美,卻添了分冷厲,不似對她那般溫柔。
三分俊秀,七分霸氣,他便是一字不言,亦可教人逼仄到無法喘息。
相持片刻,段昭凌顯然未曾料到,區區一個小女子,竟有同他執面的氣度,遂不禁多瞧上一眼,這才發覺,她朱唇玉面,一襲淡緋色盡顯嬌俏,果然非尋常之姿。
這邊廂,蘇嫣明知故人在前,卻不可相認,如今她換了頭面,早已不是當初獨寵六宮的蓉妃了。
她打定主意,將帕子折在手裡,抬眸將他望了一眼,又嬌微微地垂下來,道,“可否將我的耳璫歸還?”
段昭凌見她神色嬌俏,又並不顯怯懦,不禁多了一抹玩味兒的意興,將原本伸出的手掌一收,薄唇微微勾起,道,“這隻耳璫落在地上,如何說是你的?”
“即是落在地上,又如何說不是我的了?”蘇嫣聽他這樣一問,便將小臉兒一揚,辯解道。
她與段昭凌相處八年,自然少了旁人那份生疏,可從容應對,只裝作並未認出天子。
“你究竟還,還是不還?”蘇嫣兩頰緋了紅,這會子似有些嗔怨。
兩人相去不過數步,瞧在他眼裡,又是另一番韻致,少女腮帶桃花,尤其是那一雙明眸,媚色流轉,靈氣逼人。
饒是段昭凌閱女無數,內寵頗多,亦為所動,這女子便是放於六宮之中,也當得起殊色二字了。
且她言語俏皮,嬌態可掬,與那些趨炎奉承之流,又大不相同了。
他仍是將那枚耳璫捻了捻,似淡淡笑了。
王忠明攜一眾侍者打門外進入,正欲叩拜,卻見段昭凌廣袖一揮,遂忙地皆止步,略一擺頭,便又齊齊退出。
今日之機,實乃天助,她必要教他一見難忘,卻又欲罷不能才是。
趁他開口之前,蘇嫣便道,“明月耳璫不能成雙,我便是留得一隻,也無趣得緊了。”她利落地拆下另一隻,輕輕放於段昭凌手中。
他不曾料到這女子會有此舉,未回過神兒來,蘇嫣便已提了裙裾跑開,站在廊下回眸巧笑,半撅起小嘴兒,“可你堂堂男子漢,卻欺我小女子,也不嫌害羞的。”
說罷,不等他回話,便如雛燕似的逃開了,再沒回頭,留給他幾絲未完的興味。
段昭凌摩挲著掌中玉石,又望了望消失在大門外的窈窕身影,好一陣子沉默。
這一雙明月耳璫,與他七年前贈予唐婉若的那對兒,絲毫不差。
王忠明見狀這才緩緩跟來,跪拜道,“皇上萬福,吉時已到,可行祭祀之禮。”
段昭凌將耳璫收於袖中,面沉似水,鳳目微挑,“即刻便去查問,方才是哪家女眷在偏殿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