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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小儀卻不以為然,目光所及處,就見皇上挽了蕊昭儀分花而來,便道,“說來也怪,這菡充媛雖誕下了安樂長公主,恩寵卻不如一無所出的蕊昭儀,空有其表,總歸不是長策。”
甄才人瞥了一眼蘭小儀隱在寬鬆裙衫下的肚子,“上官妹妹好福氣,才入宮不久,便懷上龍脈,日後前途不可限量。”
蘭小儀面上目光澄銳,微微揚起下巴,“只願我能為皇上誕下龍子,有朝一日,定要像她們一樣,風光無限。”
甄才人含笑不語,只凝著袖口出神。
“許久未聞清兒彈琴,似是愈發精進了。”段昭凌扶起款身拜謝的林清清,她自生了安樂公主後,身材亦是豐潤了許多,更添了女子柔婉的韻味。
蘇嫣接過辱娘手中的小安樂,抱在懷裡逗弄。
林清清褪去了少女的羞澀,落落大方地依偎著皇上座下,今日淑妃等人並不在,氣氛也更加隨意些。
只見蘭小儀從座上站起,款款一拜,“臣妾素聞蕊昭儀歌喉非凡,趁著今日宴好,便想要以玉笛為邀,領教一番,不知陛下可准?”
段昭凌望了望她嚴肅認真的神態,不由地朗聲笑了,將她喚至近前,“瑜兒真性情,倒總讓朕想起曾經年少的時候,也是這般直率坦然。”
蘭小儀對這誇讚很是自豪,便嗔道,“陛下年輕時可也會吹笛子麼?那臣妾可要像陛下討教一二的。”
段昭凌笑的愈發開懷,“好,朕現下心中暢快,王忠明,將青竹笛取來,朕就陪瑜兒同奏一曲。”
蘇嫣正捉住安樂公主柔嫩的小手,忽而瞧見她袖中藏有一物,隨手取出,卻渾身一窒。
那是一片含香花瓣,完整地落在安樂衣袖中,正是蘇芷所言之物!
可為何會在安樂身上,而林清清所居的瑤蓮殿,並不曾栽有含香樹…
“嫣兒,你想聽甚麼?”段昭凌手握青笛,可蘇嫣的目光卻穿過他,凝住一旁神態自若的林清清。
就連安樂哭鬧了幾聲,她都聞所未聞。
那日引誘蘇芷去禁宮的人,難道是她?
不…蘇嫣不敢去想。
蘭小儀卻先起了調,段昭凌含笑將竹笛遞至唇邊,雙雙合鳴。
這首鷓鴣天配合的極好,林清清沉醉在段昭凌溫柔的笛聲中,並未察覺任何異常。
蘇嫣攥緊了十指,遂撫了撫段昭凌手臂,“段郎你聽,是甚麼聲兒?”
蘭小儀被蘇嫣打斷,很是不滿,可遠處陣陣低沉的樂聲愈來愈近,眾人便都側首凝聽。
不同於任何樂器,這聲音天然未加絲毫修飾,蒼涼中透著最原始的韻律,催人淚下。
段昭凌放下青笛,目光追尋著聲音的源頭,卻見玉眠池邊,一抹悽然的碧色,靜立水邊。
鸀裳女子手捧樂器,踏著水光,步步生蓮。
烏黑的鬢髮無一絲裝點,散落的髮絲隨秋風擺盪,好似天地間所有的靈秀之氣,都聚在她眉心,聚在她手中。
那落寞而彷徨的礀態,感染了每一個人。
蘇嫣於她眼神交觸,就見棠貴人徐徐放下陶塤,出神地凝望著皇上。
“聞得此曲,才知朕從前所聽,皆如浮雲過爾。你吹得,是甚麼曲子?”段昭凌親自牽起她的手,又覺冰冷萬分,便捂熱了道,“你懷有身孕,怎能衣著如此單薄?回頭便教司制房蘀你添幾套禦寒的衣裳。”
棠貴人淺淺一拜,“臣妾家在北方,族人奏樂,皆用塤。是以臣妾每每思鄉之時,便都會吹上一段。若非要給這樂律起一個名字,便喚做玉樓春。”
“玉樓春,”段昭凌咀嚼著這幾個字,微微失神。
蘇嫣眸光悲切,幽幽道,“南朝後主因臣子之錯,便遷罪於罪臣之女,後來那失寵的妃子抑鬱而終,數十年恩幸,竟是連最後一面也不曾見到。後主胸中憂思難解,便獨登高樓,空對著滿院春色,作了這一闋玉樓春,以憑弔故人。”
段昭凌眸中隱隱,蘇嫣又輕嘆,“便要等到失去時,縱是吟遍風月,也再換不回…段郎,你可也要如此麼?嫣兒不願見你日後留有遺憾…”
“這些日子,朕也無法安寢。”
“那便解了她的禁足罷,段郎空閒時,去瞧瞧她…一日夫妻,百日恩,也是她的緣法。”蘇嫣勸道,段昭凌便問,“她素與你結怨,為何要幫她?”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臣妾不是聖人,卻有惻隱之心。不論沈家如何,沈氏待段郎,可算得一片真心了。”
段昭凌靜默片刻,似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你說的在理,那便解了她的禁足罷,至於探她之事,日後再說。”
棠貴人仍是直直立著,蘇嫣方要說話,只覺胸中翻湧,掩住口唇,乾嘔了起來。
林清清回過神來,忙地道,“快傳太醫過來!”
在她熱切的目光中,蘇嫣似是隱隱察覺了甚麼,卻又不敢多想。
待她靜臥於軟榻上時,腦袋裡空空一片。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此乃喜脈,娘娘此症,正是害喜之兆!”
帷幔被大力掀開,映入眼帘的,是段昭凌狂喜的面龐,他一把將蘇嫣整個抱起,興奮地顯些要將她拋起來。
段昭凌喜極,反覆將蘇嫣抱來抱去,折騰許久,才將蘇嫣放下。
額頭抵在她柔軟的小腹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呢喃,“嫣兒,咱們的孩子,終於來了。”
72花非花
漪瀾宮新分來數名婢子,皆是皇上精心挑選,而蕊昭儀每月份例不必經由淑妃過目,盡可到內庭庫府領取。
“這才秋末,陛下已經賞了二十匹緞子綢布,只新做好的各色裙裳棉衣,就有十來套,小姐可是要一日換一身了。”蘭若似是嗔怨,可面上儘是喜色,桑榆正忙著安排婢子的差事,冷不丁添了這許多人,吃穿用度少不得一番細算。
蘇嫣沉靜良久,命人將屏案上的飛燕糙全部搬走,而臥房內亦是不留任何裝點。
“小姐,這安神香也不留?”
自小姐有孕後,整個後宮都為之驚動,皇上更是日日來探,補品藥膳,珠玉寶器,簡直恨不得將整個天下都挪到漪瀾宮來!
可蘭若不明白,為何在人前,小姐便一副歡喜甜蜜的姿態,可人後,卻十分反常。
這麼多年,在宮中磨礪,后妃有孕,從來都是歡天喜地的大事。
沒有任何權利,會比親生血脈更為穩固。
可反觀自家小姐,數年如一日地照料大皇子,卻絲毫不在乎自己的身孕。
蘇嫣面無表情,“都拿走,甚麼也不許留。從今日起,飯菜、湯藥皆由小廚房烹製,你時刻守著,不許旁人進入。你記住,所有進入我口中的東西,只能經歷你一人之手。”
蘭若認真地點頭,“奴婢明白該如何去做,前幾日但凡有娘娘送來的吃食,都已經處理掉了。”
蘇嫣撫了撫額,站起身,低頭凝著依舊平坦的小腹。
嬌柔的身體中,承載了兩個人的重量。
當年初懷靖文時,是何等的喜悅?滿心皆是為人母的滿足。
可如今,卻成了她的孽債…
“奴婢去傳霍太醫進來。”蘭若收拾妥當了退下。
蘇嫣放下帷幔,獨臥香塌。
這些日子,漪瀾宮門庭若市,妃嬪女官迎來送往。
段昭凌早已有意將她冊封貴妃,如今東風既至,冊封是早晚之事,只差一個形式罷了。
以皇上對她的寵愛,將來誕下皇子,莫要說是貴妃,便是重新立後,也未嘗不可能。
在不久的將來,她便是這六宮之主,誰不趕著來奉承邀功,生怕落了後,影響日後前途。
收來的禮物,整整堆滿了側殿閣樓。
華燈徹夜不息,流光溢彩。
對於這個小生命的意外到來,她沒有欣喜,只有驚慌、壓抑和無盡的疲憊。
霍玉的手,依舊那般溫暖輕柔,搭在她脈腕上,便能感到他的細心。
“小主近日可有睏倦乏力?”霍玉的聲音里,有一絲異樣。
“自有孕以來,我始終睡不安穩,時常倦怠,可是甚麼病症?”蘇嫣口吻異常平靜,似是在敘述一件毫不關已的事情。
就是這種漠然,總是令霍玉的心,莫名地糾在一起。該有多少的無奈和辛酸,才能讓一個不過十九歲的弱質女子,練就這樣的鐵石心腸…
“前些日子胡太醫也奉命來診脈,便已查出胎像不穩之兆…微臣當時便極力辯駁,皇上才堪堪放心。可微臣不願隱瞞小主,您雖是頭一胎,可因著常年吸食避胎藥物,又有落紅之事,對身子損傷極大…”他眉頭緊皺,“如今您的身子,未經調養,不適合受孕,便是受孕,也有落胎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