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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神來,暗衛早已出手,蘇嫣被他護在身下,並沒受傷。
激烈的交戰,肉體沉悶的聲響,一切,只在瞬息之間。
蘇嫣在張開眼時,滿地皆是屍骨累累,高敏渾身是血,挺身立在當下,那劍鋒下,赫然是一顆還沒閉上眼的頭顱。
血泊中,蘇芷的馬車已被冷箭射穿了無數的空洞。
蘇嫣顫巍巍上前,猛地撩開帘子,呼吸凝滯。
蘇芷帶著驚恐的雙眼圓圓大睜,三支利箭當胸而過,將她釘在車壁上。
高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是戎狄探子,一路跟隨至此,意欲行刺王爺。”
109
在漠南一住就是半年之久。
乾朝集結全部兵力舉兵南下,寧文遠親披甲冑上陣,一路從黎城殺入戎狄都城九砦,勢如破竹,銳不可當。
戎狄根本不曾料到,乾軍會突然發動猛攻,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短短數月時間乾軍連下五城,守城太守盡數被誅,一時間乾軍過境處,皆如修羅地獄。
九砦被攻破時,總覽兵部大權的翼安王正在寢宮沉眠,還沒睡醒,乾軍竟已經殺入城內,一時火光四起,濃煙中,他來不及穿衣便被一人攔住去路。
寧文遠滿身血腥,雙目赤紅步步逼近,手起劍落,翼安王猙獰的頭顱滾落在地。
他拿起黑色布囊,將那顆頭顱仔細裝好,而後火光沖天,翼安王府化為地獄火海,一片煙燼。
捷報往京都頻傳,但最令人難以相信的,不僅是運送回京的大批糧糙戰俘馬匹,亦不是五城太守的項上人頭和攻城令牌,而是素來擁兵自重的長樂王軍部,竟是從旁助力,與撫遠將軍部共同發兵!
此次突襲戰役,由撫遠大將軍私自做主而發動,即便是如今得勝歸來,寧文遠亦逃脫不去一個違背聖諭、抗旨不尊的罪名。
當日蘇芷被亂箭射死,寧文遠趕來時已經太遲,呆立片刻,便爬上馬車,一根一根斬去飛箭,將蘇芷抱了出來,放在馬匹上。
臨走時,他只問了長樂王一句,究竟是誰下此毒手。
蘇嫣出神地靠在車轅上,蘇芷就這麼在她眼前死了,即便她再蠢笨、再善妒,但那畢竟是她這副身子的血親妹妹,更何況她是有錯,但錯不致死…
將來消息傳回京都,父親該如何面對女兒雙雙遇難這樣悲痛的事實?
長樂王走過來,扳過驚魂無定的蘇嫣,一步一步朝馬車走去。
突然從後橫空劈來一劍,寧文遠雙眸似染了血一般,揮劍抵在長樂王胸前,“放開她。”
與其面對寧文遠,至少在這一刻,蘇嫣更願意跟長樂王回去,因為她無法面對這一切。
雖然蘇芷不是被自己害死,但這其中,畢竟是因她而起。
但寧文遠卻如一頭沉猛的野獸一般,步步緊逼,毫不退讓。
“都住手…”蘇嫣定定開口,“我不想跟你們任何人回去,我要回京,我要回家!”
長樂王清淡道,“若寧將軍意欲對戎狄開戰,本王可破例相助,得來的軍功,盡數歸你部下。”
寧文遠沒有動彈,長樂王這才接過蘇嫣,“皇兄病重,此役過後,本王正要打算回京,且你不在營中,她還是交由我照看更為妥當。”
那一日,不知道究竟是誰堅持,又是誰妥協。
蘇嫣終究還是自己選擇,回到長樂王府。
因為在這裡,她只是一個客人,不會虧欠任何人,但她無法面對寧文遠。
這次,高敏沒有追問上次她偷偷逃走之事,長樂王也沒有再逼問她關於地圖之事。
其實,她們不知道,蘇嫣並非因為妹妹的死而如此傷心,她只不過是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極其荒唐的錯事。
根本不值得。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前線捷報時時傳來王府,蘇嫣知道,只怕寧文遠是拼了性命上戰場,已經近乎瘋狂。
不論是否有情,蘇芷畢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多少年陪伴,即便沒有愛,也會有情。
寧文遠心中有愧,有不可挽回的愧疚,他便將這種愧疚釋放於無邊無盡的報復中去,也許只有每每瀕臨死亡的邊緣,心中才會好過一分。
這樣的心情,蘇嫣能夠理解,說到底,就是他欠蘇芷,而自己又虧欠他的,這是一個死結,沒有人能解開。
長樂王每日會按時陪她同進晚膳,至於玉素那邊,蘇嫣已不願多想,畢竟自己心中清明,至於段昭燁想如何,那是他自己的事。
來到府中已經許久,卻沒有一頓飯吃的安生,她突然問向對面的段昭燁,“王爺為何要回京?是皇上病重,有機可趁,還是突然悔悟,想要贖罪?”
段昭燁放下酒杯,“本王所做的一切,從沒有一絲後悔,這是皇兄欠我的,若奪回皇位,不過是物歸原主,倘若不奪,也只能證明我已天下為重,何來悔悟一說?”
蘇嫣埋頭吃飯,又緘默不言。
段昭燁往她碗中夾了塊肉炙,“不多吃些,如何撐到回京見你的父母。”
蘇嫣將那塊肉送入口中,突然抬眸鄭重地凝住他,“敢問王爺一句,你心中究竟將我當做什麼人?”
段昭燁的手微微一頓,想了片刻,突然起身跨過食案,在她身旁蹲下,“從前,你對於我而言,便像一隻野性的、得不到手的獵物,是以我拼命想要征服你、占有你。”
蘇嫣再問,“那,如今呢?”
他突然附過身,在唇上重重一吻,“但凡是,若只是得到了表面,卻得不到內心,那就如同將獵豹圈養在籠中,那麼它就已經不再是獵豹,之前所做的一切一都失去意義。”
蘇嫣點點頭,端起酒杯,“說到底,還是要謝謝你。”
段昭燁就著她的手,一飲而盡,“美人提出的要求,本王素來不會拒絕。明日,寧將軍會親自來接你回去。”
他起身負手,行至門外卻突然回頭,“本王還有軍務在身,明日便不送你了,皇兄、你的父親都在等你。”
說罷,似是不等蘇嫣回答,他便極快地消失在了花圃盡頭。
這一晚,段昭燁在書房秉燭徹夜,將存放了一十三年的杜康釀,喝了精光。
撫遠將軍的車馬停在滄源城門外,高敏獨自陪著蘇嫣而來。
寧文遠長身立於馬下,乍一看,蘇嫣險些有些認不出來。
這還是記憶中那儀容俊逸的男子麼?如今他膚色微深,眉峰緊鎖,唇邊還有隱隱的青色胡茬,只是一身鎧甲鋥亮,如同夜梟的眼。
寧文遠伸出手,舉起一枚黑色布囊,聲音蒼啞,“嫣兒,這是翼安王的頭顱,我終於替芷兒報仇了。”
蘇嫣接過來,撲鼻的血腥味襲來,“走罷,一起送到她墓前。”
蘇芷的墳墓並不隆重,就是一方低低矮矮的土丘,周圍種上了她最喜歡的羅曼糙。
蘇嫣走近了,立在墳前的石碑上,是寧文遠的字跡,吾妻蘇芷。
而後,再無其他。
堂堂將軍夫人,現下,卻如野骨一般埋葬在這荒無人煙的塞外,淒淒落落。
“京中來信,皇上病危,師傅亦病倒,我們要儘快趕回去。”寧文遠親手將那顆人頭,焚燒在蘇芷的墓前。
蘇嫣道,“是該回去了,小妹的遺骨可要帶回去?”
寧文遠呆立片刻,搖頭,“她不喜歡京中繁華,就留在這裡罷。能與日月星辰為伴,不必再受紅塵紛擾。”
蘇嫣淺淺地說了一聲“好”。
車馬蕭蕭而去,小墳前的祭火緩緩隨風而滅。
行程一刻也未耽擱,四個晝夜,便已抵達京城。
就在撫遠將軍班師回京時,長樂王部亦是舉兵背上皇城。
蘇嫣站在蘇府門外時,已是深夜子時。
她仰頭,猶記得七年前第一次來到這裡,也是如此,好像一切都未曾改變。
只是,開門的卻是垂垂老矣的管家,沒有父親厲聲喚她到書房去問話,沒有蘇芷蹦跳著迎上來,問東問西。
老管家看到蘇嫣和寧文遠同時站在門外,先是愣了片刻,隨即連忙顫抖著身子沖院裡高呼,“大小姐回來了,回來了…快通知老爺!”
一時僕從婢子盡數趕過來,將蘇嫣圍著,往正廳而去。
趙氏最先趕出來,連衣衫都未來及換上,一襲絲緞睡袍,上前就將蘇嫣緊緊摟在懷裡,只是眼淚不停地往下淌,許久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師母,師傅在哪裡?”寧文遠已近哽咽,趙氏看了看他,抹去眼淚,指了指臥房,“老爺他重病不能起,我帶你們過去。”
接連兩個女兒出事,蘇復內外夾擊之下,身體決堤般地衰退下去,已經在病榻上躺了半月之久。
蘇嫣路過迴廊時,卻看到了多年不見的周氏,蘇芷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