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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后排布眼線,許久以來,蘇氏進出慈寧宮,皆是有人暗中監察,可不論明里暗處,回稟來的消息可見,這蘇婉儀確實表里如一,對大殿下極盡關懷,細微處更甚於辱娘的照拂。
實在瞧不出,那樣一個嬌柔稚嫩的女子,竟會有如此心意和本事。
且蘇氏對姜太后供奉貼心,頗討她歡心,最重要的是大殿下喜歡她,姜太后自然就要留著。
如今大殿下已初會學語,最教人哭笑不得的,便是他吐字最清晰的,竟是蘇婉儀這三個字。
段昭凌會盟群臣,商議軍情,才打策馬台回殿,遂招了蘇婉儀侍寢,可王忠明卻說她往慈寧宮去了,兩日侍奉太后,而大殿下拜了太傅,她自要照料一番才能安心。
“也罷,她有這份心意,天長日久,委實難得,就由她去罷。”段昭凌舒展在軟榻上,神情略顯疲倦,蘇嫣能得他如此寵愛,除卻花容月貌難自棄之外,那份獨特的韻味是其他人不曾有過的,嬌憨時柔若春水,火熱時又媚骨如妖,上孝太后,下拂幼子,單這份胸襟就很是難得。
不知為何,與她一起時,那份若即若離的氣息,似是相熟已久,就連心頭的愧疚亦是漸漸消減了。
暮色十分,龍攆悠然往瑤蓮殿的方向而去,在霍玉的調理醫治下,林清清的傷勢日漸好轉,數日未曾見她,倒是有些記掛。
恰巧御花園近日修繕,路面不大憑證,王忠明便挑了一條近路,小徑幽幽,兩旁雪松林立。
段昭凌閉目養神間,忽而飄來一陣悠揚的樂聲,乍一聽,竟是分辨不出是何種樂器,他不禁側耳捕捉,擺手停駕,問道,“這是甚麼曲子,好生獨特。”
王忠明忙地頓步,“老奴也聽不出。”
就見段昭凌將玄色毛麾披上,徐徐下了攆,循著樂聲走去。
柳暗花明處,但見一抹單薄的碧色,獨坐於灰白的臥石之上,似要與漫天松枝競相逐翠。
王忠明窺見皇上意味深長的神態,遂心下瞭然,攔下隨侍宮人,站在遠處。
許是聞得腳步聲響,那碧裳女子瘦削的肩頭動了動,猛地回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張清秀面容,正如這深冬的翠色一般,帶著薄薄的涼意,疏落蕭索,秀巧的鼻唇,在淡淡的日光下,別有獨特的風情。
楚才人本是獨自於這靜林中吹塤,此處人跡罕至,鮮少有人。
不想卻忽然遇見了一個陌生男子,眼前人氣宇不凡,俊逸挺拔,絕非等閒之輩。
怔忡間,楚才人忙地將陶塤收入懷中,整理衣衫站起,警惕地與他拉開距離。
“你這樂器很是新奇,可否借來一觀?”段昭凌望著眼前如驚鹿一般的女子,溫和地笑問。
他一進,楚才人便一退,“身份有別,不便多言,先行一步了。”
她摸不清深淺,可後宮中的忌諱卻也明白,男女獨處,若是教人撞見,她罪責難逃。
碧色裙擺劃出淺淺的弧度,像那夏日盛開的芙蕖葉,只是衣衫太過單薄了些。
“你是哪個宮裡的?”段昭凌不著痕跡地擋在面前。
這一問,楚才人才回過神來,他玉發束冠,龍紋錦繡,她只在殿選時見過一回聖上,仍是隔了珠簾,從不曾一睹真容。
可依他談吐氣度,心下已是猜得七分。
“望碧軒,楚才人。”她略微施禮,清清淡淡的,段昭凌伸出左臂,將她攏在袖中的手握住,連同那陶塤一起掌在手中,見她渾身一顫,似要掙脫,才將臂力一緊,笑道,“告訴朕,你吹得是甚麼?”
楚才人不知今日竟會引來皇上,遂躬身參拜,“臣妾唐突,望陛下責罰。”
“朕為何從未見過你?”段昭凌凝著她的面容,淡淡地問。
她仍是低伏著身子,不答話,段昭凌解下毛麾,順手披在她肩頭上,輕輕攬住,“穿的這樣單薄,旁人還以為朕虧待了你。”
王忠明等人已抬了龍攆過來,見那楚才人立在段昭凌身旁,靜握著毛麾一角,瞧不出絲毫喜態。
“挑兩匹江南新貢的綾緞送到望碧軒,再教司制坊做幾套合體的冬裝,也一同送過去罷。”他轉頭對懷中人兒道,“此處寒涼,隨朕回去。”
楚才人乖僻慣了,一時間無所適從,只得由他引著上轎。
“起駕,回坤元殿。”
如此這般,楚才人便與皇上同乘一攆,抬回了帝嬌閣中。
順理成章,自然是一夜恩寵,清晨時,皇上欽賜了鳳鸞攆,將她送回望碧軒。
那楊順常緊隨馮昭儀之後,正要往萃芷宮去請安,路途上,正與那鳳鸞攆遇上。
“昨兒,難道不是蘇婉儀侍寢麼?怎地往這條路上走得?”馮昭儀微微挑開珠簾,惜春便上前探了,答,“昭儀娘娘不知,昨晚是楚才人侍寢。”
馮昭儀想了想,楊順常的小轎也跟了上來,“娘娘可還記得長秋台時,替蘇婉儀說話之人?”
此時,鳳鸞攆已然停住,小侍上前依禮拜見了,自是要讓行,不料那楚才人忽而出聲兒,“怎地還不走?”
馮昭儀細眉微顰,“如今的妃嬪竟是愈發有本事了,可見有了陛下的恩寵,自然是甚麼都不怕的,難怪宜妃也會栽在蘇婉儀手裡頭。”
楊順常便答,“到底是尊卑有別。”
馮昭儀擺擺手,示意起轎,“想來她們凌駕於本宮之上,也是遲早的事了,位份還不是陛下給的。”
與鳳鸞攆擦身而過的瞬間,馮昭儀從珠簾中瞧見一張寡淡的臉,就連承恩的艷色也被掩蓋在雙頰的蒼白中去了,沒有半分喜態,倒有幾分倔強之色。
後宮之中,這楚才人委實是個異數。
翌日,就有宮嬪到望碧軒走動,誰知皆是被楚才人冷拒了回來。
如此一來,她更坐實了個乖張驕縱的名號,那一場松林偶遇,便被杜撰成勾引聖上的風流韻事。
慈寧宮的後殿七舍,皆為大殿下寢宮,冬日的天空格外高遠,蘇嫣攜了親手蒸煮的八寶糯米糰,方走進庭院,就見那明黃的小身影正蹣跚地在糙地上練步,而寧文遠就在一旁以劍柄撐地,素來不羈的俊容上,難得帶了柔和的笑意,時而指點著,辱娘並一眾內侍,圍在一旁看守。
“寧右使每隔三日,便會來輔導殿下學步。”桑榆在旁提點,蘇嫣淺淺點頭,蓮步輕移,“大殿下近日安好?累了半日,嘗嘗我這糕點罷。”
辱娘恭敬地接過食盒,紫煙、硃砂等小婢牽著靖文過來,寧文遠頓了片刻,才款款起身,歸劍入鞘。
“蘇婉儀!”靖文軟小的身子步態不穩,徑直便撲進她懷中去,蘇嫣心中甜蜜難復,便將他舉起,原地轉著圈子逗他開心。
只見庭中少女姿容絕麗,芙蓉裙在風中綻放如蓮,隱隱露出嬌紅的兩點鞋尖,與那小人兒笑作一團,純真如孩童一般潔淨。
“小主來得正巧,大殿下已不用宮人攙扶,便可行步。”寧文遠轉手遞過裹布,蘇嫣並不瞧他,仍是笑著在靖兒的小臉上蹭了蹭,接過紫煙手中的軟錦,仔細替靖兒拭面,隨口答,“有勞寧右使照拂,陛下自是滿意。”
“小主可否借一步說話,微臣有事相稟。”寧文遠提高了聲線,蘇嫣手中停頓,便將靖兒放下,“陛下正話要我問你,到後捨去罷。”
宮人們見蘇婉儀同太傅說話,並不為奇,桑榆隨辱娘到廚房上備飯,蘇嫣腳步輕快地轉到迴廊下。
她回身,寧文遠已然倚在抱柱上,欺身道,“陛下正暗查沈家,牽涉絕不僅是現下一案,風使司亦有掌控,你莫要妄自行事。”
蘇嫣輕飄地望向遠處,清淡地問,“可有誣陷唐家的證據,朱紫和上官兩臣可有查訪?”
“嫣兒,”寧文遠將手臂撐在牆壁間,眸色愈濃,“我已命人看護清敏動向,可唐家之事,我勸你儘快收手,於你並無好處。”
“而若牽涉唐門,自然是神仙也救不了…”蘇嫣聲音低沉,帶著絲絲魅惑,眉眼流轉,“只有他沈家傾覆,我父親的晉升之路才會順暢無阻,而不是官居四品,做一個兵部郎中的閒職。”
寧文遠張口,卻無從辯駁,“嫣兒,師傅只願你在宮中平安無虞。”
“可我卻要保蘇氏一門,榮華昌盛。”蘇嫣抬眸,寧文遠只目光複雜地凝住她,氣息漸漸逼近,“好,我答應你便是。”
此刻情景,卻有種隱隱的情愫流轉,雖是四下無人,可蘇嫣知道,隔牆有耳,不知有多少眼線盯著,萬不可有任何逾越之舉。
“我該回去了,靖文還在院中。”蘇嫣朱唇微啟,後仰著脖頸,恰將那一片白嫩現於眼前,寧文遠低下頭,驚地蘇嫣一窒,他卻停在離頸窩三寸之處,輕吐道,“下次再來時,記得將香囊取下,氣味極易暴露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