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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內靜謐無聲,唯有車軲轆聲、馬蹄聲交織作響。
夜半子時,輜車抵達小鎮寧西。
一行人穿著普通,行李亦是簡單,並沒引起守城的懷疑,只當是普通商隊。
但殊不知,這其貌不揚的十幾人中,個個都是一等一的衛尉精銳,武功身手,以一敵百也不為過。
車輛直奔內城,徑直停在一家醫館門前。
店中夥計隔著門板喊話,說是今日閉門,明日再來。
段昭燁丟出一包銀錠子,交給衛尉高敏。
高敏體態修長,為女兒身,面向十分柔和,根本看不出身懷絕技。
昨日,也是她潛伏於水底,將蘇嫣帶出京城。
高敏上前叩門,聲音溫柔如水,“我家小姐突發疾病,還請郎中行個方便,自有重謝。”
果然,門板開了一扇,銀子的確最有說服力。
那夥計連忙請人進去,老郎中也迎了出來。
就見這丫鬟已經是好樣貌,不料馬車裡躍下一抹玄色身影,步態穩健,懷中竟是抱了個妙齡女子。
真是個個龍鳳之姿,老郎中暗道,今夜當遇貴人,出手闊綽,貌若天人,他在寧西小鎮上行醫多年,就是知州家的小姐,也遠比不上眼前這位病人。
雖是這般忖度,但行動卻很迅速。
蘇嫣被安置在裡屋,高敏親自取來熱水、毛巾等,又特意掛了一副紗簾隔開,才教那郎中把脈問診。
前後約有一個時辰,郎中已將藥方開好,教夥計下去抓藥。
“這位小姐脈象虛弱,依老朽看來,是長期服用烈性藥物,又調養不濟,落下的病根,風寒只是表象。”他說罷,看了段昭燁一眼,心道如此清貴人家,不至於瞧不起病的,遂只有內情,便點到為止。
段昭燁沉思了片刻,從袖中拿出一枚金錠子,“借你這客房用上幾日,待她燒退了便走。”
老郎中方才已經收了足夠多的銀錢,遂不好意思再拿,段昭燁卻不容他推辭,“這錢還有別的用處,我需要安靜的環境,還有最好的藥材。”
老郎中見他不是善主,便只得應下,“明日起,只接面診,這位小姐病好之前,不再收攬病人。”
段昭燁擺擺手,高敏便過來清場。
凝著蘇嫣安靜的睡顏,到底是心疼,還是替她不值,自己如今也分不清楚。
後宮裡,究竟是錦衣玉食,還是風刀霜劍,唯有她明白箇中滋味。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刺破窗欞,蘇嫣悠悠轉醒,這一覺仿佛過了很久很久。
一低頭,便瞧見正倚在床欞上的段昭燁,他雙手抱胸,閉目而眠。
不用問,蘇嫣也知道發生了些甚麼,心裡霎時一陣暖流拂過,好似春日的溫陽。
只是片刻,她不忍心將他吵醒,遂只得又躺回去。
“醒了?可還覺得難過?”誰知段昭燁並沒睡過去,蘇嫣方才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
“好多了,要謝謝你。”蘇嫣客氣地說。
段昭燁聽她語氣疏離,心中頓感不快,蹙眉便問,“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如何?”
蘇嫣舒展了眉心,“我很清楚,常年服用禁藥,體質損耗,不能生育。霍玉都跟我說的很明白。”
突然間提起霍玉來,蘇嫣有片刻的失神。
那樣清俊整潔的男人,不在人世久矣…空成惘然。
段昭燁無奈地搖搖頭,沒再問下去,她實在是太過清醒,清醒的太不可愛,卻又不可愛到讓人心疼。
“還是將我送回去罷,外面的世界,真的不適合於我。”蘇嫣一口氣將藥湯飲下,“我還有太多的放不下,不能就這麼瀟灑地一走了之。”
“正因為失蹤,你在皇兄心中的位置將會更加穩固,他不會虧待蘇家。除非,你捨不得離開他。”
早在六年前死去的那一晚,就已經情斷緣散,談何捨不得?
但是,她還是一時無法接受以後即將面對的一切。
不消兩日,蘇嫣的身子已經康復,段昭燁不願耽擱時日,當晚便啟程出發。
出了寧西,橫穿汨羅河,就到了漠南所在的戈壁灘。
整個世界,全完是新的模樣。
大漠孤煙,黃沙無垠,長河落日。
蘇嫣出神地望著遠處天際,心中是強烈的、無法言語的震撼。
書本里的記載,和眼前景致比起來,顯得蒼白無力。
滾滾紅日的最後一抹天光,光華萬丈,仿佛可以驅散世間一切恩怨,浴火重生。
段昭燁坐在對面,一同願望,這邊塞大漠,自己已經生存了十多年,四海為家。
漠南郡地處邊境,其中又分為四座小城。
而天水鎮,就是其中之一。
蘇嫣心頭猛地一動,更為震撼的念頭爬上心間。
父親留下的遺物,近在咫尺!
但馬車並沒停留,而是往漠南郡都城滄源而去。
將軍府獨立滄源東面,地處山腰,可縱覽千里風光地形。
“還是替我找一戶尋常屋舍為好,此地是你的府邸,多有不便…”何況玉素乃長樂王妃,且剛生產完畢,她實在不適合呆在這裡。
段昭燁先躍下馬,一把便握住她腰肢抱了下來,“我會安排妥當。”
府邸簡約,一如這邊塞風光,不似皇城京都繁華精緻,卻另有一番大氣。
一路上,僕從往來有序,秩序井然,無人多言,無人多看。
沒有任何尷尬或是非議,蘇嫣就被帶往一處別院,於府邸深處。
安置好一切,蘇嫣將他喚住,“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此行的目的了麼?”
段昭燁轉身,緩步靠近,將她拉到案台前。
蘇嫣盯著書案上的紙筆,便聽他開口,“將唐正清留下的地圖,如實畫出來。莫要妄圖再以假亂真。”
蘇嫣一頓,再看去,他已經恢復了冷清的神態。
“那你應該明白,此事我做不到!你也休想逼迫與我,最不濟,不過是魚死網破。”蘇嫣勾唇,揚手就將紙筆掃落。
段昭燁抹了抹她沾染了墨跡的手,“不會的,魚和網,我都要。”
闔上房門,他停留在門前花圃中,矗立片刻,那張唐正清留下的遺物圖紙,也許,不過是自己想要留她在身邊的一個藉口罷了。
至於她畫與不畫,都已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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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昭燁接連幾日處理政務,幾乎不曾往內院去過。
京都探子傳來消息,皇上病情反覆,並非是對外界所公布的風寒發作。
蘇復、上官道、鄭淵三人輔政,太子參政,早朝如常,皇上只能略坐半個時辰,其餘奏章都送入坤元殿,私下批閱。
朝政倒不曾荒廢。
段昭燁現下卻是有些佩服他這位兄長,不論任何時候,都能做出一派以國事為重的樣子。
只是,此次,當真是傷得太深,如若不然,絕不會走大臣輔政這最後一步!
後宮中,口風嚴密,嫣貴妃對外稱病,不見外客。
由賢妃、琪妃代掌鳳印。
段昭燁逕自思量間,不覺走到了內苑路口,西面是王妃世子的寢舍絳雲閣,東面是蘇嫣幽居的隱月閣。
片刻停頓,他抬步往西面走去。
奶娘見王爺來了,連忙退開。
他幾乎有月余未曾來過,玉素正靠在床頭織著半條風披,見到他,竟是有些意外。
而後連忙迎上前去,“晌午高敏說王爺回來了,晚上你果然來了,她沒有騙人。”
依偎在側,玉素仿佛有很多話想要說,問東問西,段昭燁瞧上去耐心十足,逐次回答。
奶娘在外間抱著小世子輕輕哄著,透過紗簾,難得見王爺王妃如此相處,王爺比王妃足足長了十三歲,每每在一處,都是孩子一般纏著王爺。
“我今日在書房,替兒子擬好了名字,就叫昊澤。”
玉素一張臉蛋泛著淡淡紅光,“好聽,只要是王爺取得,玉素都喜歡,昊澤也會喜歡。”
“你嫁過來許久,如今小月已過,不如擇日送你回西番省親。”
不僅是省親,他有重禮要代與西番國主,還有結親時允下的十萬兵權。
看一眼窗外,段昭燁起身,“你好生歇著,教惠兒她們替你仔細收拾一番。”
“王爺,不留下來麼?已經很久沒陪玉素了…”她捉住面前人衣袖,她的夫君待她很好,但那些好裡面,卻總是少了些甚麼。
“不了,改日。”
他甚至都沒有找一個聽上去動人的理由,看了會兒昊澤遂離去。
腳步走走停停,就到了隱月閣,燭燈亮著微光。
從不知何為近人情怯的段昭燁,竟然猶豫了許久,才幹脆推門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