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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
她遲疑了一下,伸出手,試探霍老爺子的鼻息,一顆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來。
霍老爺子只是睡著了。
即便睡著,老頭的唇角眼梢還帶著淡淡笑意。
霍顏不願意驚動別人,將霍老爺子從祠堂里背出來,正要回身鎖門,卻見一團灰色的影子在她將門關合之前竄出來。
霍顏:“嗯?你什麼時候又跟過來了?”
虎斑貓安靜地抬頭看霍顏。
霍顏覺得也是奇怪了,打從這貓被她撿回來,好像就從來沒叫過。
一隻不會喵的貓,那還能叫貓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霍老爺子病得厲害,霍顏覺得背起來好像也沒有那麼重。
虎斑貓一直跟在霍顏身後,看著霍顏將老爺子送回屋,又默默跟著她回到西廂房。
霍顏上床,它也跟著跳上床。
霍顏躺下,它也跟著趴下。
霍顏睡不著覺,它也睜著貓眼睛看霍顏。
在床上翻來覆去,天都快要亮了,霍顏卻還是心緒起伏,難以入睡。最後她索性坐起來,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發呆。
這世上又哪來的那麼多過目不忘,看幾眼就能學會一門手藝的天才?
三年練畫稿,七年練刻皮,十年春夏秋冬,三千多個日夜,她的整個童年,她屬於少女的青春,全都陪葬在這些漸漸被新時代所淘汰的東西上。
她哭過,鬧過,反抗過!
她畫過的影人圖樣,草稿紙疊起來比她自己還高。她上輩子的爺爺為了讓她刻刀時手能更穩,在她右手的手腕上吊磚,在左手的手背上壓磚。一塊不行就兩塊!磨出水泡?那就把水泡也磨爛!磨爛了皮肉?那就再把爛肉磨成痂!
學校里別的女孩都有一雙白淨漂亮的手,只有她的雙手不敢給人看。
同齡的孩子學得都是鋼琴小提琴等洋氣的樂器,只有她,學的是嗩吶,敲梆子,打鑼!
村裡的皮影班子一個接一個解散,年輕人紛紛跑去城裡打工,可是她的爺爺,竟然讓她放棄考大學,回去繼承霍家的皮影班子!
沒錯,霍顏上輩子也姓霍,也同樣出生在皮影世家。
其實當初剛來到這裡時,霍顏也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穿到了本家,不過因為這裡的霍家,皮影手藝傳男不傳女,而她家卻沒有這個限制,還有這裡的霍家紮根京城,而她那邊的霍家卻只是在一個小城鎮裡。所以她一直以為,一切只是巧合,只是兩家人都姓霍罷了,並沒有什麼關係。
直到剛才進入霍家祠堂,看著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她才終於明白,自己竟然是穿成了自己的祖輩!
但是有一點霍顏卻很費解。
她上輩子的霍氏家族,除了供奉列祖列宗,還供奉一種非常奇怪的圖騰。圖騰的樣子很像老虎,外形兇猛,背後有一雙能夠遮天蔽日的翅膀。據說是《山海經》里所記載的一種凶獸,叫窮奇,能吃人,吃人的時候還會專門從頭吃起,和饕餮、混沌、檮杌一起並稱上古四大凶獸。
沉浸在思緒里太久,霍顏順手拖過貓,胡亂擼了兩把,戳了戳貓鼻子,自言自語道:“你說,為什麼我們家會供奉那麼個兇殘玩意兒?現在看來還沒出現那奇怪圖騰啊,莫非是後來加上去的?”
貓伸舌頭舔了下自己被霍顏戳過的貓鼻子,顯得很不滿。
霍顏被逗笑,這還是她從霍平章出事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然而很快這笑容又淡了下去。她將貓摟在懷裡,下巴抵著貓腦袋,又有點出神。
上輩子,她最後和相依為命的爺爺徹底決裂,一個人逃離了那個讓她覺得喘不過氣的皮影村。但她終究是錯過了高考,當時她只有十七歲,也不知道哪來的那麼大勇氣,身上只揣了一百多塊錢,買了一張去北京的慢車站票,從此開始一個人在社會上摸爬滾打。
為了生存,她給人當過保姆,做過網吧小妹,撐著一口氣自考本科學習傳媒。後來她開始接觸網絡,因為從小練出來的畫工,經常把一些畫稿傳到網上,竟成了第一批網紅大V。那個時候微博等自媒體剛剛興起,第一批網紅的號召力,不是後面那些商業資本運作出來的產物能比的。她便借著這股東風,抓住機遇拿到A輪投資,開創了國內第一家IP公司。
大概是從小在燈影與音畫中薰染,她的眼光向來刁鑽敏銳,看中的IP就沒有賠錢的,每投資一部電影都會賺得盆滿缽滿。而她的公司,也一舉成功上市。
然而,當功成名就的她,再次踏上故鄉的土地,回到那幾乎已成為空城的村子,當她想要以勝利者的姿態站在爺爺面前,向他證明當年他讓她留在家鄉固守沉珂的決定是多麼錯誤時,她那瀕死的爺爺,卻拒絕見她。
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那個為皮影執著了一輩子的老人,也沒有再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