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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玉清風是從滿春園開始的第二次生命,是在戲台上找回了身為一個人的尊嚴。
當玉清風離開梨園,也就什麼也不是了。
“抱歉,陳小姐,我想您可能找錯人了,玉某實在無法勝任您的重託。”玉清風緩緩站起身,向陳小姐行了一禮,然後便告辭。
“稍等。”陳思妮叫住玉清風,拿起小茶几上的鋼筆和本子,翻開在上面寫了個數字,“若是玉老闆願意來做經理人,我願意給您付給您的薪水是這些。”
看向那本子上寫下的數字。
心動嗎?
沒有一分一毫的動搖,是不可能的。
玉清風:“對不起,陳小姐,我想我可能還是更適合戲樓,適合國劇。”
陳思妮道:“玉老闆,據我所知,您出身皮影戲班。當初您既然可以捨棄皮影戲,投身更容易獲得名利的梨園行,為何今日不能再捨棄國劇,來新式的娛`樂`城幫忙?與其守著一個註定陳腐沒落的行業,不如接觸更先進的東西,順應時代潮流,才更容易名利雙收。”
這番話何其熟悉,她當初也正是這樣勸說霍家那位小姐的。她當時並不理解霍小姐的堅持有什麼意義,直到這一刻,當心中所堅持的東西被人如此輕蔑不屑的提及,她心中的悲憤讓她自己也感到震驚。
心裡好像有一團火,它不聽話,不服氣,恨不能燃燒所有,只為向人證明,她願意為之付出一生的東西,不會輕易被時代遺忘。
在這一刻,玉清風忽然明白了霍顏的心情,也終於頓悟,為何霍家人會三十幾代人只為皮影手藝傳承。為何霍家能當之無愧稱為皮影世家,而徐家卻不行。
“陳小姐,或許正是因為之前放棄過一次,才終於明白,人這一輩子,總得堅持點什麼。老祖宗留給我們的東西傳承了千百年,我並不認為只憑几個西洋的劇院舞廳就能抹殺。”
“老祖宗的東西?你是說那些封建王朝留下的糟粕麼?”陳思妮見玉清風如此固執,也有點生氣了,更多的卻是遺憾和焦急,在她看來,像是玉清風這樣的女人很難得,有手腕有心計,又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可惜卻被那些陳腐落後的東西絆住了腳。
“現在外面都在倡導民主與科學,德先生與賽先生。玉老闆究竟為何會有這種幻想,覺得國內的東西能和西方的先進文明相抗衡?”
玉清風:“我只是一個唱戲的,陳小姐說得那些我不懂,可我覺得,倘若中華之人連千百年的傳承都輕易丟棄,恨不能自己長出黃頭髮,藍眼睛,還有什麼希望再重新站起來?百年之後,只怕我們連自己是哪國人,都給忘了吧。”
陳思妮還在堅持,“北平城第一座娛樂`城的建造,勢必載入史冊,您不想成為這裡的第一屆女經理人?”
玉清風看著陳思妮,從未笑得如此堅定灑脫,“相比之下,我更願意做北平城國劇第一坤角兒,玉清風。”
最終,玉清風還是離開了。
陳思妮喪氣地坐回了椅子裡,有點心焦氣躁。
說什麼傳承,說什麼老祖宗留下來的,國家之所以落後,就是因為有這些守舊頑固的國人。她滿心以為玉清風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沒想到卻如此讓人失望。
此時陳思妮並不知道,茶室的門口站了一個人,正是陳夫人。
其實今天生日宴的最後,當陳思妮宣布參股百分之四十,和英國萊森集團一起投資建設新娛樂`城,最吃驚的不是霍顏,也不是玉清風,更不是那些賓客,而是陳夫人。
陳夫人的印象里,她的女兒一直都乖巧聽話,和人多說兩句話都會害羞,在父親面前,甚至從來沒有大聲說過話,然而看到今晚站在台上高聲講話的女兒,陳夫人徹底懵了。她覺得,自己可能從來沒有認清過自己的女兒。
“妮妮……”陳夫人竟然有點害怕。
陳思妮聽見聲音,抬起頭,神色重新變得溫和,“母親。”
陳夫人走進茶室,有些擔憂地看著自己的女兒,遲疑再三,終於開口:“妮妮,你說你參股了那個什麼新的娛`樂`城?你,你哪裡來的那麼多錢啊……”
陳思妮神情忽然變得微妙,微微勾起唇角,“母親,還記得兩年前父親公司帳目上消失的那一大筆錢麼?”
陳夫人回憶了片刻,忽然驚恐地瞪大眼睛:“不是會計偷偷卷了錢跑了麼?是,是你?!”
陳思妮不置可否,“母親,不要急著將我嫁給軍閥,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不是聯姻。而是……”說到這裡,陳思妮忽然抬眼,定定地看著陳夫人,“錢。”
玉清風離開六國飯店,坐上黃包車,卻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回到了滿春園。
讓玉清風意外的是,賽飛燕居然也在滿春園裡,點著油燈,正神神叨叨地燒著火盆,還將戲樓里貼滿了符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