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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一漢不解地探身望去,眼瞪得溜圓,“少爺,這……這什麼字?”
君問天看著一個個偷工減料的方體字,呆住了。筆法嫻熟,落筆乾淨,應該是常寫常用,不是偷懶,還有休書寫成這樣,他是平生第一次見到。
碧兒只是小門小戶的小女兒,沒上過私塾卻博古通今,深居小鎮,卻知蒙古政局,眾王子之間的紛爭,她一目了然,甚至蒙古日後的發展,她都好象能預見,她講話的用語、特別的思維……多少疑惑現在隨著這張休書全部泛上水面,從前,他驚奇於她的慧黠和俏皮、自然率性,沒什麼往深處想過,這一刻,他清醒地意識到碧兒絕對不是舒富貴家的那個碧兒,她的不同好象是從那次日蝕之後才顯露出來的。
碧兒她……到底是誰?
君問天突地生出一種要永遠失去碧兒的恐懼感,她神秘地出現,會不會也會神秘地消失呢?
四十四,無風一縷痕(中)
四十四,無風一縷痕(中)
“老先生,可不可以請你別再亂晃,你晃得我頭好暈!”碧兒躺在廊下的躺椅上,身上蓋著床素被,對著在樹下打太極拳的耶律楚材擺擺手。
凡事不能太得意,健康寶寶要麼不生病,一病還就不輕。床上堆了五六床厚褥,冷得直打冷顫,然後又是高熱不退,臉燒得象個小火盆,硬是不出一點汗。足足昏睡了三日,宮中的御醫花了大力氣,煎了幾味名貴珍稀的湯藥,她才緩緩睜開眼。虛弱得連抬臂的力氣都沒有,又躺了五六日,今日覺得身子還好,讓丫頭扶她起床,躺在廊下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曬曬太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現在,一個小孩子用指頭一推,她也會應聲倒下,講幾句話就喘個不停,脆弱得象個破布娃娃。
又是一次大難不死的狗屎運。在大街上暈倒竟然碰上窩闊台和耶律楚材。耶律楚材堅持把她帶回他的小院,雖然窩闊台拉著個臉,百般不情願。蒙古國的太傅、第一重臣耶律楚材住的小院,實在太簡樸,象個小四合院,臨街的小門,三面幾間廂房,中間一個種著幾棵樹木的庭院。廂房中的擺設也非常簡單,但碧兒卻在房中發現了幾盆水仙花和君子蘭。這幾盆花是外國使臣送給耶律楚材的,在當時的蒙古非常稀罕。看著這幾盆花,思念突地就泛濫成災。林書白先生在冬天的時候最愛養水仙,書房裡總是放了好幾盆,碧綠的葉子、白色的根須,黃色的小花,淡雅的香氣,君子蘭雖然嬌貴,林書白先生卻護理得非常好,四季常綠,有兩盆還開出碩大的花朵。她躺在床上,對著花默默地流淚,窩闊台用帕子心疼地替她拭去,以為她是病得難受。
耶律素材是個十足的文人,晚上溫書,早晨晨讀、晨練,獨身,無親人,也無同僚串門,院中就幾個家僕。小院清靜閒雅,很適合養病。他平時吃素,為了她,廚房中這些日子餐餐飄肉香,都是窩闊台讓人送來的。
“堡主夫人,今天氣色不錯。”耶律楚材收回手腳,站穩,接過老家僕遞來的布巾,擦了擦汗,向碧兒走來,老家僕送上一杯清香的綠茶。
“再不好就對不起老先生,老先生這麼潔淨的院子,快被我玷污了,我要快快閃人,還老先生清靜。”碧兒輕笑,撐著坐起,手怕冷似的縮在被下。
耶律楚材雪白的長須被風吹起,再著一件月白長衫,有種仙風道骨的豁達、飄逸,他輕抿一口茶,大笑搖頭,“堡主夫人快別這樣說,我這小院多少年沒笑聲,夫人來了後,熱鬧了許多,也有人氣了許多,你看那幾個家僕腿腳都象輕便、麻利了,哈哈,年輕真好。堡主夫人是我想請都請不來的貴客。”
“老先生,叫我碧兒!”碧兒覺得那一聲聲的堡主夫人有點刺耳。“老先生,沒有向君府透露我的行蹤吧!”
“沒有,和君堡主鬧彆扭了?我是個孤僻之人,不太懂兒女情長,也不擅勸慰人,不過……”
碧兒打斷了他,無力地閉上眼,躺回椅背上,“他休了我,僅此而已。請老先生不要在三王爺面前提起,他現在是高處不勝寒,不要因為我惹出什麼話柄來,不要毀了老先生這一陣辛苦奔波的苦心。”
“舒姑娘是不出大門,便知天下事,果真是奇女子。”耶律楚材立刻就改了稱呼,也沒有追問碧兒被休的原因。
“老先生,良禽擇木而棲,這根木真的是你想要的嗎?”碧兒睜開眼,幽幽地問。
耶律楚材放下茶杯,豁然一笑,“從金朝到大遼,大遼到蒙古,我歷盡三國,一直在尋找一根結實的衡木,世上有嗎?那麼就退而就其次吧!我孤身一人,無牽無掛,並不把自己緊緊系在一塊木頭上,能棲幾日就棲幾日吧!”
“老先生一把年紀,還飛得動嗎?我怕老先生……日後會後悔。”史書上記載,耶律楚材以後因為窩闊台的奢侈荒yín而失望郁逝。
“碧兒姑娘可以預見未來?”耶律楚材靜靜地看向碧兒。
碧兒躲開他的目光,“只是猜測而已。老先生你心中已經掂量過了,幾位王子中只有三王爺現在天時、地利、人和占盡,老先生不想冒別的險。”
“別的人也不值得我去冒這個險,我一生最敬佩的人是成吉思汗,這也是他的遺願。四王爺殺氣太重,本來他是很讓我和大汗看重。在征戰大遼之時,大軍少水少糧,他竟然殺士兵,喝人血吃人肉,這……惹惱了天意,蒙古的大汗是神不是魔。二王爺有勇無謀,耳根太軟,毫無主見,這種人只能為人所用,不善用人。大王爺故世太早,他的小王子太年少,無法鎮定住局面。也唯有三王爺了,目前來看,推他一把,他可以讓蒙古依著大汗生前的願望發展下去。”
“吞併大宋嗎?”
耶律楚材銳利地眯起雙眼,“碧兒姑娘,也許我該建議三王爺殺了你?”
碧兒嘴角淺淺地綻開一絲笑意,“建議不錯,只是殺不殺我沒什麼大意義。蒙古蓄勢以待,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一個朝代的興起和滅亡,自有定律,非是人力所能左右的。我只是一個過路人,對你們沒有任何影響,也沒有強烈的族派之分。”
“我走南闖北,見過奇人無數,碧兒姑娘,你到底是來自什麼地方?”
“天上!”碧兒笑嘻嘻地指指一碧如洗的藍天,“老先生,你見識廣,可懂天文、星相之類的?”
“碧兒姑娘想問什麼?”
“什麼時候會出現日蝕?”碧兒緊張地坐起。
耶律楚材撫撫長須,“傳說中,新帝登基前一天,上天要對故世的君王默哀一刻,那就是日蝕。不是所有的君王都有這樣的榮譽,只有真正的上天之子才會享譽。”
“成吉思汗,一代天驕,他應該有吧?”碧兒一下來了精神,瞪大兩隻眼。
耶律楚材微笑點頭,“當然!”
“老先生,老先生!”碧兒興奮的抱住耶律楚材,“謝謝你,謝謝你!上帝啊,我終於能回家了,能回家了。”
“碧兒姑娘,”耶律楚材很不自然地拿開碧兒的雙臂,“你的家真的不在這裡?”
“對,很遠很遠!”碧兒眼眶一熱,她突地又壓低了音量,“老先生,那個蒙古的貴族選舉大會什麼時候能召開?”她迫不及待想快快回到二十一世紀,忘記這裡發生的一切,讓災難快快結束。
“年後,初春時分。”
“那沒多少日了。老先生,再打擾你幾天,然後我就離開大都,到……呵,某個地方等待日蝕的來臨。老先生,我會想念你的,你是一代儒相,會留名千古。”但是,老先生,一定要為我保密,不要在三王爺口中提到我要離開一事。“
自從她來到這小院之後,窩闊台對她的用心越來越不加掩飾,她不要在離開之前再有任何阻礙。說真的,她現在也有些怕別人的示好,不再覺著那是一種洋洋自得的本事。韓江流對她是極好極好的,好得她想過一輩子隨他留在蒙古,可是他為了四海錢莊拒絕了她,寧可娶一個眼睛有毛病還有些痴傻的小女孩,不是不在意的,心酸也難免。君問天,她名義上的夫君,好象很寵她,可是在狂怒之下強要了她,一想到就恨得牙痒痒的。這個窩闊台,對她信誓旦旦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他好象忘了他家中已經有幾隻瓢了。
男人,怎麼都那麼可惡呢?
“碧兒姑娘,你以後還會回蒙古嗎?”
碧兒噘著嘴,剛想說話,看到家僕引領著窩闊台走進院中,她對耶律楚材擠擠眼,耶律楚材會意地一笑。才眨一個眼,原來一臉發亮的碧兒已換上一副無力、柔弱的病相,襯著素被,越發惹人憐惜。
“先生早!”窩闊台恭敬地向耶律素材問候,讓跟隨下來的家人放下手中的提籃,不用說,一定又是從王府中帶出來的什麼補品。“碧兒,今天能起床啦!”他走過去,毫不顧忌耶律楚材在場,溫柔地執住她的手,疼惜地問道。
“腰都快睡斷了,想起來曬曬太陽,我不能一直叩擾先生的清靜。”碧兒想不著痕跡地抽回手,沒想到窩闊台抓得更緊了。
耶律楚材看著這一幕,神情有些凝重地回過身去。
“我讓王妃收拾了個院子,今晚搬過去!確實不宜過久打擾先生。放心,沒有人知道你在這裡。”
“王爺不會學漢武大帝金屋藏嬌吧!我可沒那個姿色,也沒那個自由之身。王爺,我是君堡主的娘子呀!”她很含蓄很溫婉地說道,“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討論過,要再重複一次嗎?”
“三王爺,請三思堡主夫人的話。”背身而站的耶律楚材微微頷首,這兩人之中,幸好有一個人永遠保持清醒。
“你是他夫人,走失了這麼多天,君府中怎麼就沒個動靜,也沒人出來尋找呢?”窩闊台揚揚眉,“他現在抱新婦,哪裡會想到你。乖,就呆在小王身邊,讓小王好好疼你。”
“我以為三王爺現在會比較忙,”碧兒看了眼耶律楚材,咽了咽口水,“耶律先生每日為王爺在幾個王府中奔走,王爺你在選舉大會上不應該有個什麼感人肺腑的豪情演講嗎?不要因小失大,呵,這一天來得可不容易哦,我還等著給王爺獻花呢!”
“獻花?”
“對呀,恭喜你登上帝位,以後,歷史上就會有一大頁的篇章,專門寫窩闊台大汗的,這多麼光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