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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病床上的人醒了,男人趕緊抹抹眼角,有些慌亂地站起來,拿起一個破舊的搪瓷口缸,站起來走了,留給鍾楓的背脊異常的佝僂,好似肩負著太多難以承受的重壓。
這人,誰啊?抬手,手背上一陣刺痛,鍾楓垂眸看過去,呆愣了幾分鐘他的視線緩緩順著手背上的細管子向上看,一個吊瓶。
難道他沒死?鍾楓舔舔發苦的嘴。怎麽可能沒死?他可是加足馬力撞上去的,輝騰的性能不會這麽好吧。難道那一秒的劇痛是假的?
“娃,渴了吧,水有點燙,涼涼再喝,你先忍忍。”
先前跟鍾楓說話的那位看上去有五十多的農民端著口缸快步走了進來。把口缸放到床頭的柜子上,他用髒兮兮的袖子去擦鍾楓的額頭,鍾楓下意識地躲開。農民的胳膊僵硬在半空,然後緩緩收回,老實巴交的臉上是被鍾楓嫌棄的難堪。
低下頭,指甲裡帶著終年西部乾淨的贓物的粗糙雙手在自己同樣髒兮兮的褲子上蹭了蹭。男人難過地說:“娃,爹知道,你在學校里肯定不好過。咱家窮,爹,沒本事,讓你被人嘲笑。”
鍾楓緊了眉心,抬起可以動的左手,很確定這隻並不細膩的手絕對不是他的!
“娃,你再忍忍,再堅持堅持,熬到大學畢業,你肯定能找到好工作,到時候,你就不苦了。你們班主任跟爹說了,你這個專業吃香著咧。”
男人又搓搓褲子,不過仍是低著頭。
“家裡的事,不用你管,你只要再熬三年畢了葉,找份好工作,就能留在這裡了,以後,在找個城裡的閨女,成個家,你也就是城裡人了。爹和你娘,還有你弟,絕對不會給你拖後腿的。”
男人的聲音很啞,帶著強忍的心酸。
這時,躺在鍾楓旁邊的那張床鋪上的病人出聲:“燕飛,你這就不對了。兒不嫌母醜,子不嫌家貧。你爸媽辛苦供你讀書是讓你來自殺的?!你爸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來照顧你,你還嫌棄他,我要是你爸,非一巴掌抽死你!”
男人急忙抬頭,陪著笑臉說:“不怪娃不怪娃,他在學校里受了委屈,心裡不舒服。”
“還不就是自卑?你吞藥自殺了,你想過含辛茹苦把你養大的父母沒有?!”對方戴著眼鏡,一臉的嚴肅和痛恨。
鍾楓扭頭看看那人,再扭頭看看還在護著他的男人,再看看自己扎針的左手和不是自己的右手,然後捏了捏自己的臉。
“嘶——!”疼。
“娃!”男人趕忙去揉兒子被捏紅的臉,“他大叔,您別說了,娃他以後不會了,肯定不會了。”
“哼!”看不過去那個辛苦操勞的父親為了一個不爭氣的兒子如此委屈,對方拿起一本書翻開擋住臉,懶得再看那個不懂事的孩子了。
“娃,渴不渴?”
怕孩子再自殺,男人拿過那個口缸,一口一口吹氣,想水能涼得快些。鍾楓咽咽嗓子,開口:“爸,我怎麽了?”
“……?!”男人抬頭,一臉的驚愕,就連旁邊那張病床上人也放下了書看了過來。
“娃……你,不記得了?”男人問的小心翼翼。
鍾楓從他手上拿過口缸,忍著潔癖的毛病抿了一口水,喉嚨太乾了。
“不記得了,就記得頭暈,胃裡不舒服。”
不行,這缸子一股怪味。不能怪鍾楓矯情,生來的毛病,做不到馬上就改了。喘了幾口氣,他說:“爸,我這是怎麽回事?”
男人的嘴巴一張一闔,也不知道怎麽解釋。不過有人替他解釋了。
彼時彼時:第五章
三分鐘後,鍾楓眼神怪異地看看自己的這副軀體,再看看一臉小心的男人,強壓內心的起伏,開口:“爸,我想去洗手間。”
“啊,哦,好,爹扶你去。能下床不?”
“能。”
忙著扶兒子去廁所的老男人沒注意到兒子對一些名詞叫法的改變。例如不喊爹改喊“爸”;不叫廁所,改叫“洗手間”;而且,兒子一句方言都沒說過。
藉著上洗手間,鍾楓對著鏡子狠狠看了看自己。為啥是狠狠?因為他到現在還不相信自己還活著,或者說,自己又投胎了。他的身邊,這具身體的父親高高抬著右手替他提著吊瓶。常年的辛苦勞作,駝背的男人比現在的他低了一個頭,卻是努力舉著吊瓶,生怕兒子的手背回血。
鍾楓在鏡子前站了好半天,這位父親一句埋怨的話都沒說,只問了問他累不累要不要回病房,卻一點都沒說自己這樣舉著手會酸。
鍾楓扭頭,右手從這位父親的手上拿過吊瓶,舉起,淡淡一笑:“爸,我舉著,你扶我回去。”
沒想到兒子笑了,這位父親立刻扶住兒子。如果是以前,潔癖的鐘楓絕對不會讓一個衣著邋遢又滿身是味的人靠近他,但這一刻,他壓下了自己潔癖的毛病。這是一位慈祥的好父親。
重新回到床上,在腦袋挨著枕頭之後,鍾楓的記憶也回攏了一些——這具身體的原主人所殘留的、還沒有隨著主人的死亡而消散的記憶。當然,也只是一部分。鍾楓伊稀知道扶他回來的這個人叫燕三牛,是這具身體的主人的父親。而自己現在,叫燕飛。老家果然如他猜測的那樣在西北的一個貧困縣。他當年是作為縣裡的狀元考入帝都首屈一指的名校帝都大學的。
可以說,燕家因為出了這樣一名狀元不知羨煞了多少人。東湊西湊,再加上縣裡的資助,燕飛這才能如願地進入大學。可是貧困縣出身的農村娃一下子來到了帝都,來到了不知匯聚了多少精英的名校。那種身世的差距、家庭背景和生活環境的差異讓這個滿懷希望的少年越來越受打擊,最終,一瓶安眠藥結束了自己自卑的人生,然後便宜了同樣是自殺身亡的鐘楓。
燕飛是在宿舍自殺的,本來宿舍周末沒人,他是死定了的。哪知那天同宿舍的一個人因為有事回宿舍那東西發現他自殺了,把他送到了醫院,又是洗胃又是折騰,總算撿回他一條小命。而燕飛的父親在接到學校的電話之後,連夜坐上到帝都的火車。因為沒錢,這位父親只買了站票,一天一夜趕來寬慰這個兒子的心。
鍾楓覺得燕飛和自己一樣混蛋,燕飛辜負了愛他疼他的父母,而他……想到那三個人,鍾楓,或者該說現在的燕飛心裡很難受。但如果再讓他選擇,他也許還會選擇這條路吧。壓抑了二十多年,他實在堅持不住了。他不想當官,不想結婚,他只想畫畫,想隨時可以提著行李到他想去的地方寫生、拍照,他喜歡自由的生活,喜歡充滿藝術的氛圍,喜歡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組建家庭,而不是為了家族的榮耀接受父親的各種安排,甚至和一個自己根本不喜歡的女人結婚。想到日後還要和這個女人生下他不喜歡的孩子,鍾楓就想吐。
“爸,你放心吧,我不會再做傻事了。生死關走了一回,我算是重生了。”
“好,好……你想明白就好……”
聽到兒子的話,擔心了好幾天的燕三牛不僅老淚縱橫。不過40歲的年紀,讓他看上去卻足足大了一輪,看到這位父親的眼淚,鍾楓,阿不,他現在是燕飛,燕飛。
燕飛握住這位父親的手,用力:“爸,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燕三牛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他一邊抹眼淚,一邊握緊兒子的手:“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這才對嘛。父母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麽大,不是讓你自殺的,是讓你以後孝順他們的。”
燕飛扭頭看向隔壁床:“叔叔教訓的是,我以後再也不犯渾了。一定好好學習,努力掙錢,孝順我爸媽。”
隔壁的那位中年大叔也笑了,很高興這小子沒有再糊塗。燕三牛心裡的那個高興啊。沒有父母不高興自己的孩子說要孝順自己的。
※
半下午的時候,學校的領導、院系領導、班主任、班長和三位同學到醫院來探望燕飛,送了些水果。這些人的到來讓燕三牛這個農民很是無措,燕飛假裝自己還很虛弱,保證自己這次只是一時糊塗之後就閉口不言。不是他不想幫燕三牛,而是他的記憶里沒有這些人,多說多措,他不如不說。看來這些人並沒有給前燕飛留下什麽好的記憶,不然現在的這位燕飛為什麽連前來的人中有一位是自己的舍友都不記得呢。
可能是看燕飛的精神還不好,這些人慰問了一番之後就走了,讓他好好休息,這次住院的費用學校會解決。燕飛是特困生,如果讓燕飛自己解決,學校還怕他再自殺呢。
把人送走了。燕三牛給兒子洗了個蘋果。看看父親不是太乾淨的手,燕飛讓父親自己吃,他拿了根香蕉。他知道這樣很不對,但潔癖這個毛病真沒隨著他的死亡而消失,他也沒辦法啊。
吃了根香蕉,燕飛道:“爸,我明天就出院。”
“明天啊。醫生說你還虛著呢。”燕三牛很怕兒子強撐。
“沒事,好了,在醫院裡也是白花錢。爸,你回家吧,我這邊沒事了。”燕三牛不說,燕飛也知道這位父親到帝都的錢是借的。多呆一天家裡的債務就多一點。不過他保證不會讓家裡一直這麽窮下去。他喜歡這位老實慈祥的父親。
燕三牛咽下嘴裡的蘋果,說:“娃,錢的事,你別操心,爹會想辦法,爹再照顧你幾天。暑假你也沒回家,爹正好陪陪你。”
燕三牛這麽一說,燕飛突然意識到自己遺漏了一件事,問:“爸,今天幾號了?”
“啊,我算算。”燕三牛馬上板著指頭算,旁邊傳來一聲:“今天11號。”
“幾月11號?”
隔壁床的大叔一臉疑惑:“不會是吃藥吃傻了吧。10月11號。”
10月?他“死”的時候是9月18號,這一天他絕對不會忘記。那已經過去差不多一個月了?那……這裡還是他以前熟悉的那個帝都嗎?燕飛想問,但看看燕三牛,他忍住了。等他自己去查證吧。
“爸,我今年過年回家。我沒事了,真沒事了。你回去吧。在這裡也是累。”剛才班主任也說了,這位父親三天來都是在病房的椅子上湊合的。
“爹不累。”
“爸,回去吧。我說到做到,不會再做傻事。你早點回去也可以讓媽他們早點放心。”燕飛用力握住燕三牛的手,連他自己都驚訝自己可以把這聲“爸”和“媽”這麽順暢地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