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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做在床上的那種‘接客’了?”
幾名秦淮樓的公子都頷首認可,正當一切皆很順利,慕容熾焰卻淺淺笑了:“林小弟莫忙走,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
“習風恭領教誨。”
“林公子方才才對我們說過,隻字未識。然而轉瞬間又能奮筆書寫如此文章,不知當作何解釋?”
黃翎羽道:“原本說不識字,是因為以為如此可以不用接客。現在說識字,則是因為認識到這樣才可以不必上床。”
“你就這麼厭惡斷袖分桃之事?”
“聖賢之書已有啟示,男女相交才能陰陽調和,短袖分桃只會違逆天道,非是正經人所為。”
慕容泊涯聽他這麼一說,涼氣從腳心裡直往上竄。一是因為黃翎羽想也不想的態度,原以為好不容易遇見個思想較世人活躍鬆動得多,行為舉止特立獨行得多,最近甚至漸漸有了知音相逢、可志同道合的感覺,哪知道竟然毫不能理解分桃人的心情,真叫他好不失望,仿佛失落了什麼一般。
另一個原因則更是讓他大叫倒霉,因為黃翎羽說的這一段話也是至理名言,但是就是因為至理名言,被使用的場合和次數稍微多了那麼一點點——想當初,他也曾經對四弟如此說過。因為這一句至理名言,慕容熾焰那幾天據說是將自己關在屋子裡,滴水粒米未進。以後再聽到類似的說法,慕容熾焰就會毫不猶豫地——犯瘋病。
慕容熾焰原本掛在臉上的笑意漸漸止了住,他垂下頭,舉手小啜一口香片,才輕輕抬起深不見底的眼眸,冷冷地陰笑起來。
“桀桀桀桀桀……”他笑道。
那一瞬間,黃翎羽簡直被對方這片刻間的轉變嚇得要驚跳起來。不是沒見過世面,只是要一個神智正常的人和個間歇性神經病明顯已達到專業八級水平的傢伙大眼瞪小眼,實在是件太過於考驗血液循環系統承受能力的事情了。
劉牧一聽他這笑,好歹也是個和他相識數年的,還以為他又犯了病,急忙站起,連道:“賢弟,賢弟!”
見慕容熾焰始終神志恍惚,就要去拍他肩膀。哪知這時突然從旁竄出一青紋白衣人架住他的手,恭敬道:“萬萬不可,此時若驚動了公子,多半就要真刀真槍的幹起來。”
好在慕容熾焰笑完了,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發呆,似乎在想著什麼難解的心事,蛾眉深深地蹙著。那白衣服的顯然是他的下人,掏出一瓶嗅鹽慢慢兒湊到他鼻子下方。
慕容熾焰終於回過神來。但仍是灼灼地瞪著黃翎羽,片刻後,立起身來,陰冷道:“偽君子的假道學,竟然還時時刻刻掛在嘴邊。一個個都是如此,嘴上說的一套,轉個臉做的又是一套。林習風,你真是個卑鄙小人!”
說罷,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慕容泊涯見狀,怕別人怪罪於黃翎羽,趕緊推開莫諳從對方背後沖了出來,就拎起黃翎羽後領。他身材本高,為了篡改身形又加高了鞋底,擄起瘦瘦小小的黃翎羽來分外輕鬆,一下子將他摜到莫諳身上,怒道:“你個不長眼的東西,怎能惹得貴客生氣,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這個小蹄子。”
劉牧見他放肆,也不好發作黃翎羽,反而對慕容泊涯沉了面,原想教訓他一頓,但是想想這也是秦淮樓新人的內事,便沒再插手,追著慕容熾焰離去了。
只有莫諳心裡嘆氣,慕容泊涯摜黃翎羽這一下看上去是挺重的,實際上十分講究手法,甚至怕把人摔壞,還把他當作個墊背的了。不禁祈禱趕快找到閻非璜的遺書,好從這塊地方快快撤退。
作如此想的時候,他卻不知,若真找到那份遺書,對慕容泊涯而言可謂之幸,而對於黃翎羽則是莫大的不幸。
作者有話要說:【47章注——關於《施氏食獅史》的由來】話說50年代初期,有人提議漢字全部拼音,以解除小學生識數千漢字的痛苦。語言學大師趙元任老先生大不以為然,戲寫一文施氏食獅史。全文共92字,每字的普通話發音都是shi。這篇文言作品在閱讀時並沒有問題,但當用拼音朗讀本作品時,問題便出現了,這是古文同音字多的緣故。趙元任希望通過篇文字,引證中文拉丁化所帶來的荒謬。
【第47、48章注——三篇古文解釋】
關於文中三段古文,翻譯如下:
第一段《施氏食獅史》
石室詩士施氏(人物的號和姓氏),嗜好吃獅子,發誓(有生之年)要吃十頭獅子。施氏於是常常到市場看獅子。十時(時間),恰逢有十頭獅子被牽到市場去賣。正好在那個時候施氏也到了市場,他觀察了這十頭獅子,將這些獅子都射死了,然後將它們的屍體撿回家裡的石室。石室里比較潮濕,施氏讓雜役打掃清理石室。石室清洗乾淨後,施氏開始吃這些獅子。但是吃的時候才發現,這十頭獅子其實是十頭石獅子屍體(“石”應該不是重量單位,因為“石”作重量單位用時的古語讀音是“dan”(第四聲),那就不能保持語音的全部相同了的說)。試著解釋這件事情。”
第二篇《季姬擊雞記》
季姬覺得寂寞於是養了幾隻雞,雞是棘雞,棘雞餓了嘰嘰直叫。見狀季姬就用箕里的稷(高粱)餵雞。雞見到吃的一擁而上,有幾隻飛到了箱子上。季姬嫌髒急忙去趕,誰知雞一驚就飛到了几案上。季姬急了,用箕打雞,箕疾飛出去帶倒了幾個泥人,泥人摔碎了,雞嘰嘰叫著躲到了几案下。季姬氣急,脫了木屐朝雞丟去,正中目標。雞因此一命嗚呼。季姬一衝動,寫下了《季姬擊雞記》。
第三篇《飢雞集磯記》
什麼讓雞唧唧喳喳地吵鬧不休?原來是幾隻雞挨挨擠擠地站在水邊的大石上。水車呼啦啦轉的飛快,雞也盯著水車饞得要死,它們希望用自己引以為傲的捕食技術啄到被驚動跳躍的鯽魚。水車忙著引水灌溉稷田。雞忙著算計水車能嚇到幾條魚。水車飛馳,鯽魚驚惶。慌慌張張擠在石頭邊翹首以待,魚的蹤影卻難覓見。餓慌了的雞啊,叫喳喳。
第49章 相互研究
在黃翎羽過去二十幾年的記憶中,最能從靈魂上親近的人,也就只有閻非璜一人而已。同吃同住,有共同的喜好,在一起看書研究,挖掘測量。
當然也有過爭吵,激烈的時候,甚至可以把帳篷掀翻,搞得一個隊伍的人都來勸架,但是隔日又都好了。只是因為兩人的分歧太大,閻非璜所想越來越是極端,以至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走上了帶人盜墓的路,竟然也沒讓黃翎羽發現。
最終,黃翎羽對所有人的詢問報出了謊言。他說自己被盜墓者埋進古墓,他說閻非璜並非那些人的同夥,說他全力營救自己,卻誤喝了毒茶。
在閻非璜的遺體火化那日,黃翎羽站在所有人的最外圍。連告別的最後一鞠也沒有上前,因為閻非璜的父母就站在閻非璜的身旁,妹妹捧著哥哥的遺照,一直哭得頭都抬不起來。
對於這一家而言,黃翎羽曾經是他們兒子的至交好友,而此時,則成為了殺子的惡人。
到最後,他也只是遠遠地看著。
事情既然已經成為過去,再多計較也只是無益。只是他畢竟是人,就算知道無益,也仍會在回憶湧起時一次次地後悔和責問,在罪惡感中沉浮。
雖然糊糊塗塗地混了幾年,但是一旦勾起了深埋的心思,帶起來的就會是一次烈過一次的痛悔。猶如棄置不管的傷口,當偶然再去理會時,揭開紗布也只會聞到腐臭的氣息。
這混雜著憤恨、愧疚、委屈和悲傷的感情,猶如一把銼刀慢慢而持久地挫動,縱使是精鋼鑄就的人,又能堅持得了幾年?
黃翎羽駐足在曲折花徑旁的糙地上,早晨的露水將鞋子沾得半濕。雖然已經是秋末初冬,但秦淮樓里養的花糙卻還算沒枯完。
在秦淮樓里呆了兩日,遲遲不見樓主秦挽風的出現。而對於他而言,不異於算是個較為痛苦的災難。因為作為一個尚在被調教期間的新人而言,每天要遵守的規矩山一樣的多。比如每日天不亮就要到廚房幫著打雜活下手,沒辦法,自古以來,新人就是這麼幹過來的。
已經是早飯端上各房各院的時候了。原來在皇宮裡刷馬桶時還比現在要清閒得多。只要把差事按時按量辦完了,宦侍長房裡的大通鋪隨時都可以睡,反正皇親貴戚從來不進去視察。但是在這倌院裡,學規矩啊學談吐啊,一會兒回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睡下。
看看前後左右確實無人,清靜幽深得緊。黃翎羽懶勁兒又犯了上來,打個呵欠坐了下來,而後不管不顧地啪的一下,大字形躺倒在半黃不黃的糙上。不多會兒,地上的寒氣和露水都沁進背後衣衫里,直冷到胸肺里。
身上雖然難受,但是幾乎唯有如此才能漸漸從煩亂的思緒里脫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