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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看清他的出手,莫說是黃翎羽,就連程平也只是勉強才看清那含怒抽出的烏金弦。輕微的嘶聲過後,黃翎羽胸前的衣襟被劃開近尺長的口子。
程平站在近處,看見黃翎羽衣襟缺口裡,繃帶也被切斷,血的顏色在半掉不掉的布條上暈開。那烏金弦比刀子還要鋒利,應該在沒有震動到他肋骨的情況下,就在皮膚上切開了一道乾淨漂亮的血口。
黃翎羽卻好像是打在旁人身上似的,只是微傾斜著腦袋,有點疑惑地瞪著慕容熾焰,仿佛在好奇他又發什麼瘋。
“你就這麼想和他走嗎?”
“如果我想繼續呆在這裡,反倒顯得有些不正常了吧。”
慕容熾焰又道:“把他帶走。日鯤來得很快。”這次是對著程平吩咐的,如此公式化的稱呼慕容泊涯的時候,也就是他決定要和他動手的時候。
程平躬身答應,兩大步邁向黃翎羽將他扛上肩膀,隨在慕容熾焰身後,向地道的另外一邊奔去。
哪知道慕容泊涯來得好快,他身後尚跟著鯤組的得力手下。任何一道暗門,在他們的手法下如同虛設。任何一個阻擋者,都會被他的手下攔走。慕容泊涯幾乎是沒有阻礙地緊追而來。
程平扛著黃翎羽,又要兼顧開啟出道的密門,速度自然打了個折扣。慕容熾焰跟在後面,耳聽越來越近的破風聲,握緊烏金弦返身準備攔阻。
正這時,一股清新的涼風忽然撲入,將地牢內的血腥腐臭和膏藥的味道吹散了一些。
程平“咦”了一聲,道:“通往棺材店外牆以外的地道口被從外頭開啟了。”
這是另外一個出入口,慕容熾焰心中一凜,推開程平搶到前頭。
黃翎羽被程平整個人的掛在肩上,從程平腋下看見慕容熾焰放開纏綰在臂上的烏金弦,兜頭護面躍出出口。這人也不看外間情況,二話不說就是一頓狂掃。等程平緊隨其後穿出出口時,空曠的街道上,四處灑滿碎屍。
程平以前也碎屍不少,堪稱老手。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些肉塊大約是兩個人的成分。略掃一眼遠處,大約十丈外的梧桐樹上卻還倒掛著一個人。
倒掛著人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人竟然是活的。
程平凝神看嚮慕容熾焰,見到他雙目已經充血,這是情緒極其亢奮的表現,即將與三皇兄交手的預見就已經讓他興奮到這種程度,又怎會讓阻攔在自己面前的敵人活著?
“你是誰?”慕容熾焰問道。
對方的武器是套在左右手上的一對拳刃,剛才就是用這一對利器擋住了烏金弦出其不意的突襲。這人翻身下地,恭敬地道:“我家主人派我們來是想請四殿下將黃翎羽攜去府邸。”
“主人?”
“大殿下。”那人的語氣十分恭謹。
黃翎羽幾乎控制不住身體的緊繃,原來這人竟是慕容泊涯培養在鯤組裡的重要心腹,那個笑嘻嘻痞兮兮,似乎從不知恭謹為何物的的團猴兒。
團猴兒五歲那年他就被皇宮侍衛挑中,帶入皇宮訓練。團猴兒知道,像自己一樣被挑上的孩子大概有二三十個。
每一日都會有專人觀察,他們的表現會被記錄在案;每一日都會有人教導以命忠君的道理,他們的言行也會被整理呈報。有的孩子實力不行,團練時排了末位,訓師會很乾脆地敲碎他的天靈蓋;有的孩子發了脾氣,偷偷罵了皇親貴戚,就會在無人注意的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有的孩子熬不過嚴刑拷打的訓練,開口向訓師求饒,也會被馬上“處理”。
最後,那一批孩子只剩下了他。十四歲時,他被送入鯤組。那一年,慕容泊涯剛剛出生。
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知道,每日聽到的都是忠君敬主的訓導,每日說出的都是忠君敬主的誓言,日日夜夜十幾年、二十幾年,鐵石也會被揉成絲。因此,團猴兒心中的主人從來都只有皇帝和大皇子慕容銳鉞。他們之外的其他人,都只是人生中的過客,隨意就可以拋之腦後。
慕容泊涯衝出地道口時,入目是滿地碎屍,但顯然不是鯤組的人。慕容熾焰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慕容泊涯稍感驚疑,暗忖絕不可能走得這麼快,他忽然聽到附近有粗重的喘息。
“頭兒,他們往那邊去了。”
看向聲源,發現是團猴兒縮在街心一棵樹腳下,困難地指著街道盡頭。
慕容泊涯稍感為難,迅速問道:“能堅持下去嗎?”
團猴兒吐舌笑道:“禍害遺留千年。”
“撐著點,馬上就有人來。”說罷轉身向團猴兒指的方向縱去。
團猴兒沒有猶豫,他選擇遵從皇帝的詔諭,選擇聽從了慕容銳鉞的命令——切實除掉皇族的孽障。
即使是近十年一同出生入死的“頭兒”,其分量又怎可能與他思想中最神聖的皇帝相提並論?又怎可能和他的主人慕容銳鉞相提並論?
所以他沒有猶豫,雖然眼睛有點乾澀,嘴裡有點苦,但從不在鯤組人面前出手的暗器終於使了出來。三十六枚飛刀風馳電掣地疾射嚮慕容泊涯,牢牢籠罩了背對著他的那人的上中下三路。
第65章 時不再來
其實不論是團猴兒還是慕容銳鉞,又或者是所有人背後的那個皇帝,都低估了慕容泊涯的智慧。
團猴兒平日的細微舉動,終究瞞不過慕容泊涯的觀察。其實早在洛平京時,慕容泊涯讓他知道黃翎羽的事情,就是要驗證自己心中的猜測。他讓團猴兒誤以為尚有他人知情,讓他誤以為還有人可以當作泄密的替罪羊。果不多時,黃翎羽就受到了來自鵬組的狙擊。
也既是說,團猴兒的背後,可能是慕容熾焰,可能是皇帝,也可能是那個事事低調卻能讓慕容熾焰乖乖聽命的慕容銳鉞。沒有立刻除去團猴兒,是想徹查他背後的勢力,進一步利用他去對付這些敵人。
此次出來營救黃翎羽,慕容泊涯本不想帶團猴兒出來,卻又不欲他知道自己已生了疑心。反覆權衡下,才帶了他來,但也派了兩個得力手下看著他,不讓他有機會聯絡敵人防範。
背後殺氣陡起,慕容泊涯心念電轉。
實在沒想到,團猴兒會借著慕容熾焰的手消滅了看著他的人;也實在沒想到,團猴兒偏要在這時候放棄在鯤組經營十數年才換來的地位。
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莫非在鯤組裡還有其他更隱蔽的細作?
但是他瞬間否定了這個想法。在他的整肅下,除了團猴兒,鯤組中不可能再出現其他暗子。
也許是因為鯤組如今遠離朝野又形跡無蹤,有人希望能讓他自亂陣腳,希望讓他對鯤組起了疑心,弄得人心惶惶,最終露出破綻讓人趁虛而入。
眼前是黃翎羽消失的方向,背後是團猴兒射來的暗器。
避,還是不避?避開,可以繼續追擊,有一半的可能可以追上慕容熾焰,擊敗他奪回黃翎羽。但是卻會讓背後的敵人對他的能力進行重新估測,而這勢必為鯤組在未來的行動中受阻許多。
在皇宮中保身之道就是永遠不讓別人知道自己的深淺,永遠保留底牌。慕容泊涯出生以來就習慣了如此的行事法則,就算到了這個關頭,本能地依然要猶豫再三。
可是不避……
要在這個世上生存下來,委實是件很難的事情。他的母親太過善良輕信,死在了好姐妹的手裡;他的師友閻非璜太過看淡生死,死在他自己的放棄之中。除此之外,鯤組裡,白衣教里,又有多少人是被皇宮朝廷天災人禍迫害而亡,縱使苦苦求存,往往也是落得屍骨無存?
『終有一天,你會知道沒有人會一直站在你身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要靠自己活下去,靠自己堅持自己的道義,靠自己將敵人毀滅,讓他們也嘗嘗被踐踏的滋味!』眨眼之中,他記起閻非璜錚黑髮亮的銳目。
『活下去,孩子!無論陷入怎樣絕望的境地,永遠別被那些忘恩負義的人害死!』眨眼之中,他記起母親的苦苦叮嚀。
飛刀已經來到背後,慕容泊涯終下定決心。
既不放棄黃翎羽,也不放棄與敵人打持久戰的資本。即使不避開,也未必就不能將黃翎羽追回。
然而他卻不知道,他還太年輕,這一次匆忙的決定,讓他終生悔恨。這一次想要兩全卻沒能兩全的決定,讓他終明白了——很多事物會在不經意間的輕忽中毀壞。
時間荏逝,其後不覺過了半月之久。
這期間,黃翎羽耗了三日之久才被輾轉送到了洛平京城。為了躲開鯤組的追蹤,一行人在數個城池和村屯間馬不停蹄地兜圈。黃翎羽身前的傷口流出的血液在程平背上染出了一道暈開的紅痕,而後漸漸乾涸。
這日早晨,窗外傳來烏鴉刮刮的叫聲。他睜開眼睛,入目還是那讓他不太適應的藍地金絲的華麗錦帳,往外是紫檀的桌椅,花梨木的衣櫥,紅木的門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