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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對不合理的事大都抱著習以為常的態度,不多想也不多問。或許也是被欺壓怕了,知道一旦有叛逆的行為,就會遭遇殘酷的處境。程平,他們都不說不問不動彈地任這個世事欺壓……站在一堆麻木不仁的人群中的感覺,你懂嗎?”
“……”
不論是什麼樣的道路,只有自己選擇而走下去的才不會後悔。
從前的程平,是被鵬組選擇的,被大燕皇室選擇的,但是這是他的選擇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曾經安於那樣的生活,是因為不曾思考除了刑求以外的問題。而如今跳出了那個框架,眼前是個渺茫不定而且讓他難以理解的世界。
以後的路,當然不能再讓別人替他選擇。
程平走得很穩,又絲毫不喘氣,黃翎羽百無聊賴地看著過大腿的糙叢不斷往後退去。
“現在不懂不要緊,慢慢你就會明白了。”他說。
黃翎羽不重,原本身量就不大,經過了半年多的囚禁更是顯輕。程平背著他下山,身上輕飄飄的。半途上,風裡傳來野狼的哀號聲連綿不斷。
“用不了多久……”
黃翎羽的聲音在背後模模糊糊,消散在風裡。
程平猜測著,究竟是什麼用不了多久,是指他用不了多久就能明白他的感觸,還是大燕的滅國用不了多久,或者是別有所指。
第104章 共治三年
鎬平帝隕,大燕被兩位皇子四位將軍分治,東西南北的鄰國開始趁虛而入。因無皇統,故無年號,民間稱為共治。
大燕共治三年
慕容熾焰坐在茶攤里,這是一個不大的攤位,臨街,價格便宜。最重要的是,近子時的時分還在攬客。
燕韓之戰開始的第一年,大燕舉國皆兵,城城宵禁。而如今亂到了一定程度,許多地方連管制的力量都削弱許多,夜市也就開始興起了。
仗打得再狠,老百姓照樣要下田種地,吃飯穿衣。
他一身潔白的衣裳,和著破爛的茶攤顯得絕不相稱。春初的時節,用的還是陳年的茶葉,泡出來馬尿似的東西他也大碗大碗地往下咽。
這些年頭,疲累像是生長在陰暗角落裡的蔓糙,一縷一縷纏繞上來。他雖然年輕,卻也有些撐不住了。
這裡暫且還算是大燕的國土,但也已經離破滅不遠,南韓的勢力侵入了府衙,聯絡了養有農兵的鄉紳。只要南方那邊願意,這個小城隨時都可以揭竿而起,併入南韓的國土。
街尾傳來隱約的狗吠,在夾道里幽回反覆,倚山靠水的小城似乎起了薄薄的霧氣。
慕容熾焰忽然站立起來,隨手丟了六枚銅錢在桌上。他剛才喝了六碗,補全了三天沒喝水的乾渴。
賣茶老頭千恩萬謝的謝過這個休息了許久的最後一位客人,開始收攤。
熾焰什麼話也沒回,靜立一旁,看了許久。然後問:“到現在也可以下手了,非要等我躺下才安心麼。”
不等話音落下,四周出現了六七名黑衣人,賣茶的老頭不再收攤,垂頭撤下去。他的任務已經完成。然而他還沒成功走路,身子猛地驚顫,委頓在地。
“放心,那些加料的茶我確實喝了。”慕容熾焰若無其事走上前,黑衣人都戒備地退開去。他微笑著將匕首從老頭的枕骨里抽出,自己的嘴角卻已流下細細的血絲。他轉頭對其他突然出現的黑衣人道,“可是現在,突然又不太想死了。”
他的面貌很美,潔白的衣裳悠長墜地,淺藍的腰封外面束著賴以刑殺的六丈烏金弦。在昏黃的風燈下,慕容熾焰像火,一叢飄忽不定的鬼火。含著些許遺世的絕然,更多的卻是斷腸糙似的毒腥。
風颳得更大,左右鄰里怕了亂世紛爭,緊緊閉戶不敢出來觀看,就連官府兵丁也無一人出來查問。
黑衣人越聚越多,一個白影定立當中始終不動,手中烏黑的金屬弦時長時短,始終不讓他人進入自己一丈之內。
拉鋸之中,躺倒在地的人越來越多。終於,不再有黑衣人前赴後繼般的湧來。
慕容熾焰看著地下的屍首,想起不久前曾見過的那人——他的三皇兄慕容泊涯。
他說:“憑你的能耐,只要在大燕境內,是不會有人害得了你的。”
問他憑什麼這麼回答,指責他和二皇兄就能害得了自己,慕容泊涯卻又說:“只要你不來害我們,我們又怎會多管閒事呢?”
原來他的事情在兩位兄長的心目中,已經到了“多管閒事”的地步。
慕容熾焰收緊烏金弦,當作束腰的絲帶一樣在腰封外系好,理順了在打鬥中飄散的一縷亂發,終於支撐不住的倒了下來。
周圍全是污穢,還有漆黑的色澤。
慕容熾焰躺了片刻,覺得渾身難受,還是忍了無力和軟弱,尋了一柄長槍將自己支撐起來,一步步往城外行去。
這裡不是他的歸宿。雖然死鬼多,卻還總覺著不是同路人。不如找一處無人的野地,為自己吹上一曲,就算難聽,好歹符合了自己的審美情操。
實在不想浪費力氣抬頭看路,眼中都是灰濛濛的石板,經歷了不知道幾千年的磨礪,邊邊角角都被雨水沖刷出了溝槽,長出了青苔和三葉糙。
他還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慕容泊涯牽著他的手,偷偷從大人身邊躲開,從那些滿是石磚宮殿的地方跑開,然後就會見到一片野地,上面長滿不知名的小糙。他和三皇兄最喜歡的就是小巧可愛的三葉糙,只有透明的一個主根,從根到精到葉,銜進嘴裡酸溜溜的。可是他還是愛。
多少年沒有回憶起那麼幸福的事情。
真是沒意思。
慕容熾焰遲鈍地眨眨眼,抬頭。
前面的黑暗中站著一個黑影,慕容熾焰本能地覺著他的高大、威壓,那個人的壓迫感強烈到突兀於霧氣和街道的景物之外,夜色的背景也隱藏不了他的蹤跡。
那麼遠,慕容熾焰竟然已經感到皮膚緊緊地繃起來——那絕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以至於他是過了片刻才注意到黑影身後還有更多的黑衣人,和剛才想要取他性命的人一般服色。
“不論你是誰,想怎麼樣隨便吧。”慕容熾焰說道。然後手一松,隨著長槍的鏘鋃落地,他也軟倒在冰冷的路中央。鼻子前端,恰好是一枚小巧可愛的三葉糙。
真幸運,他想。然後輕輕銜了過去。酸溜溜的糙香味立刻沾上舌尖,沖淡了血的腥味。
他真正的沉沉昏睡,感覺很幸福。他躺在地上像一塊柔軟的絲緞,任人擺布而且毫無生命。
黑影一動不動。而他身後其他的黑衣人已經有些鼓譟。並不是因為因為訓練不足而紀律散漫。而是就在慕容熾焰走來的那方向,同樣是毫無光輝的街道,同樣是黑暗裡,傳出慢悠悠輕悄悄的馬蹄聲響。繼而,幽幽浮現出單人獨騎的影子。
還沒有完全出現就把先來者壓抑得無法呼吸,他們全身都在緊張,等待侵入者完全浮現出黑暗的那一刻。
空氣柔順的浮動,新來者似乎始終與環境相處得很是融洽,以至於似乎過了許久才終於來到眾人可以看清的地方。
這是完全令人窒息的……震動。
他頭戴灰藍的冥離,輕紗從竹笠的帽檐一直垂到膝上。單手控韁,飄忽地出現在慕容熾焰後方。那頭純黑色的馬匹低垂著眼,四蹄落地卻是比落葉還輕,比溪水還要流暢。
冥離的紗幕里,只看得清一張白得完全沒有血色的面孔和一雙白得沒有血色的手。
這單人獨騎……
像鬼。
第105章 惡貫滿盈
朴衛平乃是南韓黑羽旗下百人隊長,他仇視一樣地看著癱軟在濕濘街道上的慕容熾焰。
他年過四十,唇上蓄兩撇小鬍子,下頜還長著一個山羊尾。按照韓人習俗,頭髮也剃得精光,僅留有後腦勺上銅錢大小的地界留起了老鼠尾巴是的小辮。只是因為黑布裹頭,旁人看不到他的面貌。
朴衛平對於自己的母國充滿了愛情,這個曾經只是偏安於一隅的小小附屬國家,被中原民族稱之為南蠻的國家,終於也有這樣一日。三年前開始的戰事,不光震動了大燕朝野,同時更震動了其他五國。
這一切都要拜站在他面前的那個男人所賜。
——金文廣。
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只知道他初出現時帶著些許大燕口音,自稱無名氏。
掌管黑羽旗的王爺金貝兒丹寧對於他不願透露姓名的做法不以為忤,反而求的皇帝為他賜下姓名。因為他貢獻了雷神之炮的製作方法,同時還為南韓鞏固在江北的統治進獻了不少策略。
自從認識進文廣之後,朴衛平敢拍胸膛打賭,天下里沒人會有他那樣的氣勢,隨便站在敵人面前,就讓對方有如臨深淵般的肅穆之感。這個人,太深沉,難以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