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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錯跟千人
四更鼓過時,洛平京城還是靜悄悄的。
就在廣安門西的一座獨棟民居里,一張青木案上擺放著厚厚的文書宗卷,但都已經整理完畢。一個青衫黑帶的年輕人倚窗而坐,一條修長的腿跨在窗欄上,垂下的手裡還握著一個書卷。只是他並沒有看書的心情,只是凝視著愈趨西落的弦月。如果細看,眉宇中還帶著濃濃的疲憊。
慕容泊涯就這麼久久地坐著,因為實在沒有事做,也因為現在的他除了等待也沒什麼好做的。要怪,或許就應該怪他做事太快了。或許還要放慢一些速度?
院子後忽然傳來破風聲,再過頃刻,一名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的黑衣人翻過屋頂,落在慕容泊涯跨坐著的窗下。那人躬身問了個安,抬頭時,慕容泊涯已經斂去了倦容。
那是鯤組隨他出來的手下,每日要負責報備一些事情。慕容泊涯聽得有些心不在焉,卻仍然把每件事情詳詳細細地安排了下去。手下見所有事情都已經報完,才想起尚有一件遺漏的,雖然自己並不覺得重要,但畢竟也是慕容泊涯特地交待要每天注意的,於是又說道:“三更鼓時,大皇子府後門有人出入。”
慕容泊涯心頭一震,抬眼看了過去。這兩個月來,大皇子府後門出入的人不少,但是他也不敢掉以輕心。
“只是被扛著的一人形貌與黃翎羽差距很大,我們並無追蹤。”
“你們可看清楚了?”
“是,那人雖然面貌被遮,但看樣子頭髮花白,已經年過半百,身形也瘦小許多。”
慕容泊涯心中一陣失望,這兩月來,被放出大皇子府的人不少,但每次的結果也都是失望。他揮手讓那人退下,自窗欄上站了起來。
窗外弦月隱晦昏暗,他的心境也一如這漆黑的月夜,雖然苦苦抱持著希望,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得見光明。
黃翎羽像麻布袋一樣被掛在那名守衛的肩上。不論是手還是腳,都軟綿綿地隨著他的步伐一路晃蕩。剛才出來時,守衛為防他亂動,特地點了他數處穴道。那守衛手勁奇大,每一下下去都讓他渾如重錘敲擊,幾乎好一陣沒能透得出氣來。然而那陣痛勁過去之後,卻又無礙行動。
——剛剛的,的確是傳說中的點穴?
黃翎羽有些神思不屬地想。
這問題不是第一次困擾他了,記得曾經也被人點過穴位,那是還在懷戈城的時候。當時是一個酒鬼,把他敲昏了,要給慕容泊涯輸血。但是他也很快就醒了回來。
傳說中的點穴,真的中看不中用。
這一路上來,黃翎羽眼前只有快速移動的地面,剛開始是火把光照耀下的青石地磚。而後往上走,背景陡然暗了許多,黯淡月色下可見是小碎圓石的花園小徑,通過幾道高坎階梯,過了粗石板鋪就的巷道和城門,就變成了荒郊野地。這時候天色漸漸亮了,而這守衛跟著程平一路不停,也不知道要到哪個深山老林里去。
黃翎羽並不掙扎,雖然腦子被盪得暈眩,卻仍在思考著該如何脫身。程平果然十分有經驗,雖然在牢中是給他許多方便,還為他準備石塊大開方便之門,但出來時卻讓守衛給他仔細搜了身。正所謂“進去容易出來難”,要把鴿子蛋大小的石塊藏得不讓人發現,的確是個不可能的任務,也難怪當時他叫嚷著要石頭,慕容銳鉞也答應得那麼慡利。
對手是兩個人。
優勢是,沒人對他有防備之心。
正這時,那守衛忽然問道:“程大人,不是這條路。”似乎因為程平往他預計以外的地方走,那守衛十分驚奇,“北門靠山,山上有很多野狼,正好可以把屍首叼乾淨。”
程平過了一會,語調平靜地答道:“你們都在一個地方處置人,要是敵人都掌握了規律,就在那裡等著我們送人上門也不一定。”
守衛想想果覺有理,嗯嗯有聲,幾乎沒伸出大拇指來讚譽:“高!實在是高!”
再過了幾刻鐘,天色已經大亮,橘紅色的朝陽斜斜射入平原林地里,那守衛就算平常扛慣了人,也累得氣喘吁吁。就在他一個腿軟幾乎要把黃翎羽甩下地來時,程平才說道:“就在這裡吧。”
守衛如獲大赦,軟手軟腳地把黃翎羽丟下地來。而這時,黃翎羽早就被一路顛簸硌得頭暈眼花,好在沒吃早餐,否則就已經開始大吐特吐了。
“你先回去吧。”程平吩咐道。
“大人不用我幫忙?”
“我要操練獨門手法,你也想要旁觀?”
那守衛囁嚅兩下,果然沒敢和他頂撞,更沒敢問是哪方面的獨門手法,訕訕地離開了。
正當這個時刻,程平心中一團雜亂,並不知道身後許遠的地方還有另一人站著。黃翎羽默默地算計著該如何脫身,也並不知道他剛剛離開的洛平京,一個他所熟識的人影正飛速地穿越北城門。
慕容泊涯一夜未眠,胸腔里突突地跳,似乎有什麼事情只差一點就能夠抓到頭緒。但是半年來這樣的夜晚實在太多,也並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他如此不安。
黃翎羽的下落,他早就查到,他甚至能夠猜想他在慕容銳鉞手裡大概會遭什麼罪。但是卻不能行動。
洛平京不是東平城,慕容銳鉞也不是慕容熾焰。熾焰雖狠,卻不絕。銳鉞極狠,同時也極絕。白衣教不乏有人被抓入大皇子府,然而每一次營救,最終卻只能讓那人提前死亡。並非他們行動不夠迅速,而是慕容銳鉞早下了死令,如果囚犯眼看就要被人救走,左近所有手下的首要任務,立即從全力抗敵變為全力誅殺囚犯。
慕容銳鉞並不在乎能不能得到他想要的口供,他的冷血和果決給所有與他為敵的人造成了一個印象,這個人絕對不會讓任何事物脫離他的掌握和計劃。一旦無法掌握,那就要全力誅除。
一次、兩次、數十次,還有什麼人敢在他手裡救人?或許只有害怕情報泄漏而企圖殺死自己人的人,才會全力劫獄。但是有這個能力逼得慕容銳鉞殺囚,自身也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慕容銳鉞府里如同鐵桶,潑水難入。他慕容泊涯的手下就是慕容銳鉞挑過人後選剩的,要潛入去更是難上加難。所以現在他只能等,等最容易下手的時機,等待什麼時候慕容銳鉞覺得他沒用了,願意將他“處置”了的時候。
如今他只能等。除此之外,對於黃翎羽會否招供,會否同意協助慕容銳鉞那一方,他根本毫不在意。還有什麼事情比雖然知道同伴的下落卻不能行動更為痛苦難忍?但是在此之前,黃翎羽的遭遇肯定更為惡劣。要怪只能怪半年之前,寒冬之夜,那一次見面,那一次錯算,那一次失手。
天邊逐漸明亮,慕容泊涯忽然從夢中驚醒一般急站起來。他想起為什麼如此神思不屬,想起昨夜手下的描述。半年來,只要是被從慕容銳鉞府里抬出來的,只要年齡相近,他都會派人去追查跟蹤。但是憑什麼認為進了那種地方,還能完好如初地出來?
寧可錯跟千人,決不可再錯過一次。
想到此處,慕容泊涯身上起了一層冷汗,從牆上取下兵刃,向著慕容銳鉞手下慣去“處置”犯人的城北夜狼山而去。
程平並不知道,他偶發的善心,雖然的確將黃翎羽帶離了野狼出沒的城北,但也幾乎將黃翎羽置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第74章 遠古智慧
也在此時,守衛不斷地遠離,程平沉靜地看著他的背影。
這段時間沒有人出聲,黃翎羽趴倒在濕漉漉的泥地上,長長的髮絲蓋住了他的面龐。所以沒人注意到他的手正巧軟軟地伏在嘴邊;沒人注意到,藉助長發的隱蔽,他靜悄悄地從口中取出了一片極薄極堅硬也極鋒利的事物,而後松松拽在拳里。
的確,囚室中什麼也沒有,就連裝水的瓦罐也是最低劣的粗陶,就算摔成碎片也沒辦法劃傷什麼人。慕容銳鉞容忍別人給他送來石頭,也是因為石塊圓滑沒有殺傷力,而且不易收藏在身上。但是這些並無礙於他尋找自救的方法。
直至守衛離去無影無蹤,程平才轉身看向趴倒在地的黃翎羽。
牢獄裡為了防止疫病,每旬還都會給囚犯分發換洗的衣服和擦拭身體的塘水。但是自從黃翎羽瘋後,就連這些簡單的事情都忘了該怎麼做。老醫正負有保他性命的職責,在他睡著時還會幫他洗洗血汗,可一旦他醒了,就如同患了狂犬病的瘋狗,見了大盆的水就又叫又嚷,連滾帶爬躲到角落發出野獸一般的嗚聲,連喝水都必須要小碗小碗地給他。如今,那垂著白縷的烏髮雜亂不堪,就連頸上面上都是黑一道白一道的污穢。
如此落魄,似曾相識。
半晌,他突然從袖裡取出一個牛皮小囊,隨手一倒,頓時濺得滿地都是血液。黃翎羽暗驚,程平卻已經彎腰下來,將他身上的囚衣脫了最外面一層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