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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的音色如此熟悉,黃翎羽怎可能辨別不出?一個人有著多種多樣的面孔,聲音也同樣擁有多種多樣的面容,這個聲音曾經迷茫、瘋狂、冷肅,今日在青天白日下聽來,卻是如此的純粹而優雅。
路嗜酒同樣趴在道旁,聽到這聲動靜,暗道不好,卻因不知對方意欲何為,只能暫且靜觀其變。
這段時間仿佛過了許久,實際上也就那么半盞茶不到的時間。
黃翎羽眼角餘光所見,一雙潔淨得不染塵埃的金絲白布靴落在他右手邊過去兩步的距離。路嗜酒簡直已經將弦繃到了最緊,四近鯤組的人只等他一個信號就可立刻將黃翎羽解救出去。
然而慕容熾焰只是在車下停了一息,就往遠處行了四五步,而後走進道路一側,輕輕地在滿地軀體之間落腳,彎腰,蹲下,輕聲說道:“這是你的手杖?”
——原來他的目光是被個中年人身旁的兩根手杖所吸引。那聲音似是溫柔,仿佛曾在皇宮中亂彈琴的混亂之夜。黃翎羽心中五味難以盡述。仿如局中人猶自迷惑,而他卻在清冷旁觀。
也許慕容熾焰心中還有幾分善良,但遲早,也會被完全扼殺。
第92章 道路以目
此時,那殘腿的中年人戰戰兢兢將身體蜷伏在地,根本不敢回答。
“你的腿怎樣了?”慕容熾焰又問。
“回,回,回大人話,賤民十年前從軍,在與韓國大戰時斷了兩條腿。”
“抬起頭來。”
“賤民……”
“叫你抬你就抬!”
那人簡直已經瑟瑟發抖:“可是京里人說,在近處看到皇族的臉孔,會瞎眼……”
慕容熾焰愣了一下,忍不住斥道:“哪個敢胡說八道,看到就瞎的話,宮中豈不是全都盲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人幾乎急得快哭出來了,情急中連自稱都用起“我”來。
慕容熾焰嘆了口氣。
禮服質地寬厚,窸窣衣響之後,他站了起來。
他冷冰冰地看著塵埃里的中年人,已經確定了絕不會是他所想的那個人。因為記憶中,黃翎羽從來不會自稱賤民。就算被逼迫得那麼厲害,甚至不得不奮力求饒以逃避更重的刑罰,他也從來沒有將自己看作是豬狗之民。
這一點連程平都沒有注意到的,慕容熾焰注意到了。
在那狼狽求饒的面容下,隱藏著許多人看不到的骨氣和堅持。
或許這就是他不願對他動手的原因,這就是他下手殘害那人之後,至今耿耿於懷的原因。
慕容熾焰再不看地上的賤民一眼,走回牛車,自有賤仆躬身給他踏腳。
竹簾緩緩放下。就在眾人以為這位皇族要就這麼離去時,車上傳來清澈的語聲道:“腿殘之人行走不便,以後可見駕不跪,行躬禮。”
但當即就有護駕在車旁耳語反對道:“殿下,五體投地之禮乃是陛下的旨意。”
慕容熾焰聲音壓得更低,若非路嗜酒等人內力深厚,斷然是聽不見的。
只聽那若有似無的聲音說道:“我自會與皇帝請願。父皇從不出宮,出行的皇族便只有我與大殿下,如此一點放寬,皇兄應能答應。”
牛鈴遠去,聲響漸漸不能聽聞,匍匐的路人終於有忍不住要蠢蠢欲動者,便有殿後的侍從往道路兩旁踢打辱罵。直到連這些人也都遠離,才終於能起來自由行動。
路嗜酒拍拍手說道:“行了沒事了,都散了散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在慶幸車隊遠去,知道得人面無表情默默散開。
轉頭回去找黃翎羽時,他還跪坐地上,有好一陣發呆。
“你怎麼了?不想走?”
黃翎羽回過神來,搖頭笑道:“腿麻了,你扶我一把。”
他原沒帶手杖出來,一切行動就都要靠路嗜酒地幫忙,街道很快又恢復了正常的秩序,但畢竟方才走避開了許多平民,此時的道路上顯得寬敞空蕩。
路嗜酒深有感慨地道:“如果不用趴這麼久,偶爾看看皇室天威也挺不錯的。但竟然讓人一趴就趴近半個時辰。這還是夏天,要是冬天趴在雪地里,起來時肯定一身雪水,冷也要冷死人。也難怪大家跑得跟逃難似的。”
路嗜酒攙黃翎羽坐上車板,轉到前面去驅牛。難得這老牛聽話,剛才見識了這麼大陣仗的遊街也沒有亂跑。
小腿有些酸麻,黃翎羽也不抱怨,自己輕輕揉摁。但就在此時,鼻間似有一股清淡的香味掠過。
這氣息極其清淡薄弱,有些雨後松林的氣味,泛著濕泥的微香。弱弱的仿佛輕紗撩人,但欲再注意時卻怎麼也察覺不到了。
“路兄,你聞到什麼了嗎?”他有些不確定地問。
“燒雞燒鴨,肚子很餓。”前方有一些雞鴨生意,路嗜酒摸摸肚腩,他自從三四年前給自己努力加肥之後,現在倒是食慾大增,“剛才那皇子經過此處,十有八九也覺得餓——聽說祭禮之前他們都要齋戒三日,可憐可憐。”
說罷,取了小鞭就要趕車。
路嗜酒竟會沒有察覺?這個答案讓黃翎羽更加有些不安。他阻止道:“先稍等片刻。”而後也極力四顧,尋找不尋常之處。
街道仍然是街道,陌路人仍然是陌路人。
一切恢復原狀,又是熙熙攘攘。仿佛剛才皇子坐駕的經過是子虛烏有的事情,這還是洛平京中平平凡凡的一天。
就在掃視到對面一個低矮的屋檐時,越過往來商人旅人還有行人,黃翎羽看見一個戴著斗笠的男人。
男人腳蹬糙鞋,褐色粗布的褲腳撂上了膝蓋,露出結實的小腿。上半身是漆黑的粗布短打。雖然衣著並不整潔,都是下地漢子的打扮,但也略略透出些江湖氣息。
再往上,那人頭戴斗笠,壓低得讓人不見面容,只有胡茬滿布的下巴。
黃翎羽怔了一瞬。
仿佛在那個男人四周,熙攘熱鬧的街市也陷入了寧靜。
似乎注意到被緊迫盯梢,那人抬起頭望向黃翎羽。而黃翎羽也看清了對方的全貌——完全的陌生。
他渾身緊繃的神經泄了氣似的鬆懈下來,陌生的不僅是面容,面容有千萬種方法做出改變。陌生的是眼光神情,那是一種對世事完全不在意,任何事業挑不起其中火星的冷漠。
或許這男人也曾歷經滄桑,但黃翎羽記憶中的那個人就算化成灰燼,也在散放著餘熱。
男子的目光掠過黃翎羽,又掠過等待趕車的路嗜酒,仍然沒有表情,無驚無怒無錯愕。
黃翎羽禮貌地笑笑,擺手示意他不必介意,短打男子就又壓低了帽沿,轉身離去。雖然沒有任何足以推斷其態度的表示,但就是讓人覺得他根本不願甚或不屑與任何人交往。
許多年以後,黃翎羽也曾回想起這一日的這一刻,想像著若是當時他立即追上去求證,以後的變故里,各樣的事情又會是怎樣的延伸?
而此刻,他目送他融入行人。
街道還是街道,陌路人還是陌路人。
然而心中漣起的水波卻一圈圈地擴散開去,那離去的背影揮之不去,熟悉得讓人無奈。
如果能再見一面,縱是將一團亂麻揮刀斬斷也好。而如今,只能就繼續被追憶擾亂。
直到身後傳來叫喚,黃翎羽才想起身在何地。
又被叫了一聲,不是路嗜酒,好像在哪聽過的樣子。
黃翎羽回頭的同時,記起了是誰的聲音——出現在眼前的笑臉,屬於不久前曾見過的胡孫。
黃翎羽詢問地看向路嗜酒,沒說話。
路嗜酒攤手聳肩地望回來,沒說話。
——這不是你得意的“秘藏”面具嗎?他怎麼認得?
——我怎麼知道,興許人家狗鼻子靈得非人唄!
“不用打暗號了,剛才皇族車架過來時,我就在你們旁邊蹲著。”胡孫道。
遇見他,黃翎羽半日的遊蕩行程算是到一個段落了。
猴兒酒樓,之所以起這個名,並不是說來喝酒的都是猴子,也不是說裡面賣的都是猴兒酒,而是說裡面的菜色酒水就如同猴兒釀酒不摻假一樣,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大堂置在一層,二層是雅座,三層是包間。
四層內又是個空曠的大堂,空曠到絕對可做幫會聚餐的處所,聚眾鬥毆還是跳集體舞,絕對綽綽有餘,絕對童叟無欺。
而現在,只有胡孫和黃翎羽在這四層中談話。據胡孫說,三四層之間架空了一段空間,不虞被人偷聽。
第93章 無鞘之險
“不知胡先生找我有何事吩咐?”黃翎羽開門見山。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想看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