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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寡婦在近處看得分明,又看見這男人羞憤欲死偏偏求死不得的樣子,心裡笑得抽筋,嘴上卻道:“黃大,你不經常宣揚什麼人道主義之類的麼,你這樣叫做人道?叫做人權?”
“人權是對人而言的,你見他哪兒像人的了。”黃翎羽說,“‘白狼王’,‘葉禽?郝爾獸’——好你一個禽獸!”
白狼王哪知道別人提及他的名字都是戰戰兢兢,或是贊他勇猛無敵,今日卻被如此歪解,氣得口唇發青。
正糾結時,腳下突然震動,沉悶的如同地底響雷的聲音連續地響。
那聲音嗚隆隆的,在黑夜裡好生可怕,以至於戰馬都驚惶不定。
“成了。”梁小小聲音里含著莫名的興奮。
黃翎羽支起手杖站立起來,默默看向遠方。今夜月色格外明亮,管涌終於超越了臨界點,八角湖佇立了年余的舊壩從底部潰塌了。泥土碎石交雜著洶湧的洪流,一路奔嘯向山下涌去。
黑寡婦溫柔地將白狼王攙扶著站起,才短短的幾息時間,泥石水流已經落到了山下,遇到平地的阻攔,濺起滔的回浪。泥水石塊源源不絕地塌下,迅雷般地朝南韓軍駐紮地灌去。
遠處的軍營顯然也有人聽到響動,忙不迭爬出軍帳探看。可惜平地上的視野哪裡有黃翎羽處高山廣闊,所以什麼也看不見。
白狼王哪裡見過這等陣仗——渾濁的水線急速奔涌,豆粒大小的白色帳篷連成一片,在洪水之前顯得如此不堪一擊。大浪沖沙一般,連阻攔的力量都沒有,就被全數淹沒。
恍如夢中。白狼王腦袋裡嗡嗡直響,打仗這麼多年,沒想到過生命如此不堪一擊,沒想到自己的軍隊如此不堪一擊。以前的拼死拼活算是什麼,曾經建立起的功業算是什麼?
一瞬間,一場大水將他一生的奮鬥全都否定。
“日後的史書大概會說,南韓軍遇弱則強,遇強則弱。不論你以前打過多少勝仗,一場敗仗就會否定你的全部。”黃翎羽說道,“希望善動戰念者以此戰為戒,今後莫要再掀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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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明,八角河安靜地在河道上流淌,四周都是亂石和連片的泥澤,還有連根拔起的樹木。屍體被壓在亂石堆里,淹沒在泥漿里,有在夢中被淹死的,更有不少是被亂流中的石塊砸得肉稀骨碎而死的。
殘存的南韓士兵沒有想到,“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並沒有應驗在他們身上。黑寡婦脫下南韓盔甲,隨掃蕩殘局的南王軍從山上縱馬而下。她一身紅裝如虎入羊群,在交戰的軍陣中格外顯眼。
黃翎羽默默看著,忽然有馬蹄聲響自山下上來。他回頭看了過去,卻怔忡在當地。
第200章 一言為定
[南韓都城。首里]
“真夠累的,”金王爺擦擦汗,感覺身上都是異味。從慕容銳鉞的領地趕回邯鄲,逼宮,奪權,半個月的時間,就將小皇帝趕下了皇位。他看看身邊的男人,覺得他也是髒透了,但是顯然對此毫不在意,仿佛從小就是在臭水塘里打滾大了的,習以為常了。
閻非璜,真不是個簡單的男人。
那一日,閻非璜不知為何將自己的辮子都剃光了,繼而就轉了性子,不再對慕容銳鉞窮追猛打,反而對他說,“回去吧。”
回去,回到南韓都城去,趁著白狼王與禁衛軍都不在,趁著小皇帝連發十數道金牌詔旨要黑羽旗放棄與慕容銳鉞的戰鬥之際。
南韓的那幫沒打過仗老古董,沒了白狼王做主心骨,就以為黑羽旗軍是吃素的,於是一路返回南韓都城,都沒有受到阻攔。而小皇帝直至被黑羽旗軍團團圍在崇禮殿上,才知道自己在錯誤的時間召回了不能召回的軍隊。
金王爺與閻非璜站在首里外城日照門上,城牆內外都是黑壓壓的大軍。城內乃是黑羽旗先鋒九千兵馬。而外城,是得知皇帝遇難前來討伐的各地府兵。
“你說,是他們先攻破城門,還是我們的援軍先到達?”金王爺興味盎然地問,絲毫不擔心兵敗垂成的結局。因為沒有必要擔心,他知道閻非璜安排得很好,自己的主力軍就在百里地外休整,一旦養精蓄銳完畢,這些可謂是烏合之眾的府兵決不會有甚威脅。
“下雨了。”閻非璜淡淡地說道。
金倍爾丹寧伸出手去,過了不久,果然接到了幾雨滴。又過了不久,頭盔上傳來啪嗒的聲響,雨下得大了。不過是一場普通的夏雨,閻非璜為何會露出如此奇怪的表情?金王爺心中奇怪,卻不好詢問。自從他們認識以來,很少見他如此傷春悲秋。他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日,閻非璜也是如此神色向他出了自己的過去。
雨啊……
閻非璜仰頭看向空的深處,濃厚的雨雲覆蓋了低空,雨水漸漸大了,包圍了他。很想問黃翎羽,上一世的那場雨,冷不冷;從墓穴中爬出來的時候,痛不痛。然而真正見到他的時候,終於還是問不出口。
——儘管肉身已經不一樣,但靈魂是相同的,黃還是黃,不會因為重生在這個世界就有所改變——閻非璜曾經是這麼認為的。
可是現實卻如此殘酷。軍帳中的重逢,難以言喻。一個眼神泄露了那麼多的情緒,黃翎羽雖然一直嘻笑地面對他,他卻已經知道,在悔恨和悲傷中虛度年歲的不單是自己。重逢所見的那個人,眼角眉梢有懷念,還有如此濃重的滄桑。在他背叛黃翎羽的前世,在黃翎羽因為他的錯誤而被埋入古墓的時候,在他喝下黃翎羽準備的毒藥的時候,他們再也不能毫無芥蒂地在一起生活。
閻非璜對著不斷落下的雨滴閉上雙眼,他原想將這一生都耗費在朝堂上,盡心竭力爭權奪勢,至少能將各國之爭亂平息,而後以鐵血手段還天下以太平。不需要太長久,只要能在他活著的時候,保護不能再在一起的那個人就足夠。
原以為自己的今生都要被前一世的錯誤所束縛,還是錯算了。結果每一生每一世,總是他被黃翎羽所救贖。
“不必天下統一,也能換來和平……”閻非璜嘆息道,“我果然還是不如你啊。”
金王爺奇怪地看向閻非璜,詢問:“不統一,如何和平?”
閻非璜說道:“發動戰亂的難道不是人麼?如果人心不定,就算天下統一,誰又能保證就不會有戰爭。這世間,父子相殺、兄弟鬩牆的事情難道還少麼,連內患都無法解決,還談什麼天下一統。”
閻非璜心裡輕鬆許多,他想,自己還是幸運的,朝堂的生活與他性格不和,幸好黃翎羽告訴他還有另一條道路,他終於可以放下心中的愧疚,此戰之後,也能隨黃翎羽隱匿於市井,雲遊天下。
金王爺若有所感,而閻非璜也將目光轉向城門下——嘈雜聲不絕於耳,漸被趨大的雨勢壓了下去。除了自己和白狼王,皇家九王全都聚集於城外,這些被分封於各地的糙包皇親們,聽說皇帝被殺,便都興起了討伐逆賊的想法,個個要爭功當皇帝,也不知道這皇帝有什麼好當的。
“今後你將怎麼辦?”金王爺問。
“你還記得當年初遇我時的景況麼。”閻非璜不答反問。
“自然記得,你現在比起那時可俊俏多了……”金王爺戲謔地摸上他毛茸茸的頭,閻非璜立志不再蓄髮,半個月過去,光溜溜的腦袋上已經長齊半寸長短的烏髮,看上去手感很好。
閻非璜一巴掌打下他的色手,說道:“當初我們做了約定,你想要一個能讓你自由行動的國度,我想要一個沒有紛爭的世界。但是這戰之後,大概就不會再由我們的事情了,所以我會離開。”
“這戰之後……為什麼。”對於閻非璜突如其來的表態,金王爺顯得措手不及,“戰亂未止,紛爭未消,你憑什麼留下這個爛攤子獨自離去。”
“的確未止,但不會再需要我們。不知道你是否聽過一句話……”
金王爺認真地凝視閻非璜,他們相處十幾年,如師如友,閻非璜做事不擇手段,但總不曾讓他失望。或許這次也和以往無數次一樣,他說出的話,可以帶給他不同於常人的啟發,帶他看到更廣闊的視野。
“自己的未來,不要別人幫助創造。”閻非璜說,“你看不慣百姓的奴性如此之重,可你是否想過,這些奴性難道是與生俱來的麼?皇家設定了天下的規範,決定例如百姓的未來。他們不能靠自己雙手開創未來,只好漸漸屈服於權勢,奴性終於入了骨。”
“……”
“我們需要做的,就是打破這個枷鎖。這一戰之後,皇族之內必有長久之亂。龍子龍孫們自己打自己的都來不及,就談不上去束縛百姓的行為。之後的未來,讓百姓選擇就行。”閻非璜頓了頓,說道,“一旦自由的思想在百姓中萌了芽,星星之火總會有燎原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