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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慕容泊涯停了下來,抬頭盯著天頂的樑柱,才有些沉重地繼續道:“救下了莫燦那個女人,或許是他最失敗的一步……”
白髮魔女莫燦原是京郊莫府的女護院,那時候頭髮油光滑亮的黑,也不是白髮。莫家因為收留了西戧族人,就這麼讓仇家抓了痛腳,趁機告官置於死地。
給閻非璜救下的莫燦被雪妃那邊要走,做了小皇子慕容熾焰的使女。
莫燦感恩於閻非璜,願以身相許,內心深處更是對他傾心以極。然而閻非璜卻好像心中早有他人,莫燦越是糾纏,他就越是冷淡以對。
追和擋的場景上壓了無數次,這期間,莫燦武藝越發精進,誓要趕上閻非璜,讓心上人對她刮目相看。而閻非璜則繼續默默為西戧人的生存奔波,直到八年前的宮變。
那時候,原本依附於顏妃的雪妃羽翼已豐,轉眼從一個好姐妹變成了狠毒的爭寵人,勾結星象官和告發顏妃是西戧人埋在皇宮內院敗慕容家天下的棋子。
顏妃一朝賜死,三皇子慕容泊涯當時被下在天牢,顏妃留在宮內的其他血親也遭到圍捕。
在那次宮變的出逃中,閻非璜黑衣蒙面一劍殿後,匹練般的劍光擋住了追兵的劍矢。族人已經走遠,但是他卻陷入了重圍。
率領追兵的人準備得十分精心,街市上下都是成排的弩兵冷箭以對,街道里不斷湧上增援的人手。就算想靠輕功衝破弩箭包圍離去,也會立刻被步兵騎兵纏住;想要突破步兵重圍,又要顧及著旁邊的冷箭;想要擒賊先擒王,那頭領又不知道躲在哪裡發號施令。
若是十六年前閻非璜沒受內傷時,也許還能想想辦法。然而八年前那次,他只能步步後退,最終被逼進一處民居。
率兵而來的人不願再損耗更多的兵力,立刻下令亂箭射入,火燒糙屋。眾目睽睽之下,那座房子化為灰燼,最後只剩下幾具焦黑甚至化了灰的屍體,屍體身上的箭杆被燒成了灰,只剩下箭簇埋在炭化了的屍體裡。
那日帶領追兵前來的正是雪妃的心腹莫燦。她檢查屍體時,發現了死者慣用的長劍,認出了精鋼劍柄上鑄刻的花紋,才知道圍堵了一夜最終燒死於糙屋中的人,竟然就是一見傾心二十年未變的閻非璜。
第51章 血緣真相
慕容泊涯講述著過去的事情,閻非璜的事情,西戧族的事情,這個世界過往的事情。他的聲音很柔和,和著炭火噼噼啪啪的炸裂聲響,有些像是過去的錄音帶被重新翻找了出來,重新被播放聆聽。
黃翎羽只是盯著火盆,用火鉗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撥,許久後將那火鉗往旁邊的水罐里一插,隨著水被燙得發出的滋滋聲站了起來。
“有些累了,先回去補眠。”
慕容泊涯目送他往裡屋的床上去,只一眼,心中驚異,趕緊伸長手臂將他扯了回來。
“怎麼?”黃翎羽不解地問。
“怎麼?我還要問你怎麼了呢。”慕容泊涯神色不善,起身將他壓到長椅上坐下,自己到衣櫃裡找衣服,“這麼大冷天的,到哪裡弄得一身泥水的回來。”
黃翎羽凝神思索他是什麼意思,這時才感到背後涼冰冰的難受,衣服濕淋淋地貼在背脊臀股上。
慕容泊涯找來找去,其實這裡既然是分給調教師父的住處,衣櫃裡的粗布衫已被他穿在身上,另一套拿去洗了,剩下的都是給被調教的小倌換穿用的衣服。
慕容泊涯嘆了口氣,道:“就只好這樣了,你先換上,有時間我們再置備一些衣物。”
黃翎羽伸手接過,見那衣服布料稍微妖里妖氣,款式有些飄蕩,冬天裡穿起來稍嫌單薄了些:“我以為秦淮樓的品位不錯,原來選衣服也這麼沒眼光?”
“這些都是別樓不要收回來的舊衣服,專門給被調教的小倌換用的,等你有了固定的客人,就可以有莊重一些的新衣了。而且,現在給你的已經是最厚實的一套。”慕容泊涯說完,心中一動,丟下黃翎羽走出房去。不多會兒張羅來一銅盆熱水,擱在了火盆上,手裡還抓著擦臉用的布巾。
黃翎羽已經脫下衣服,見狀就要接過毛巾給自己擦拭。”
“站好!”慕容泊涯瞪他一眼,轉到後面幫他。
黃翎羽不知慕容泊涯心裡的算盤,見他這會兒心情似乎不好,也就不再囉嗦,自由他去擦洗。
慕容泊涯用布巾沾了熱水,要幫他細細擦拭,眼睛卻死死盯著黃翎羽的背脊。他穿著長衣時讓人覺得瘦小,但是除下了衣服,除了身上沒有一點贅肉之外,並不會顯得瘦弱。
按照設想,黃翎羽應該是白衣教先任教主林朗的後人,肩背上有刀疤為記。於是慕容泊涯擦拭的同時也在仔細地觀看。
林朗遇難一役已過去十數年,當年那個襁褓中的嬰孩也已經長大,那日留下的刀疤隨著歲月的流逝,也許會消散得淺淡,但是據說是幾乎要了命的傷口,怎麼也會留下些許的跡象。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任他如何尋找,黃翎羽的背脊上光滑如新,連一點破皮擦傷也看不到。
慕容泊涯越是找,心越是往下沉。
不應該是這樣的!附魂之人應該只產生於西戧族人之中,而適齡的且失蹤的西戧幼童,只有林朗的遺子。可是黃陵羽卻明顯不是。
“可以了嗎?天氣很冷。”黃翎羽的聲音把他自疑惑中驚醒。
“可以了,你穿上衣服吧。”慕容泊涯說完,轉回去洗布巾,心中不斷湧出疑問。
他看見黃翎羽一邊還在系衣帶,一邊往裡屋去。也丟下布巾,回身追進去,隨著他一起上了床。
“你怎麼也要補覺?”連日來天氣冷,兩人都是睡得很近,慕容泊涯上床的動作已經讓黃翎羽比較適應,故也沒有推阻,只是覺得奇怪。
“你說你認識閻非璜,那你也就是從別處借屍還魂過來的?”對於借屍還魂這個詞眼,別的人或許會覺得驚怕,但是有了閻非璜的先例,慕容泊涯一點也不以為怪。
黃翎羽懶洋洋地嗯了聲,抖開被子鑽進去。
“你初醒來是兩年前,跟著黃河決堤逃難的隊伍?”慕容泊涯也跟著鑽了進去,一碰之下才發覺對方背脊上冰冷得沒什麼溫度,即使剛剛用熱水擦過也沒什麼用,冰涼都透出了衣服。想也沒想從後方貼了上去。
“嗯。”
“身邊沒有什麼親人?”這些事情是肖清玉原本就知道了告訴他的。
“據說父母兄妹是有的,但都被大水淹了。”
“親父母兄妹?”
“據一起逃難的村民們說,長相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應該是親的吧。”
“你的肩背一直沒有什麼傷痕之類的?”慕容泊涯心中的疑惑逐漸湧起。有種忽略了什麼事情的不安,這種不安越來越盛。
“蚊蟲叮咬的或許會有一些吧。”黃翎羽說,眼睛已經快睜不開了,抓起被角埋了頭自己睡,讓喋喋不休的傢伙自己喋喋不休去。
慕容泊涯想了想,終於問了藏在心中許久許久的問題:“你和閻非璜是很好的朋友嗎?他這些年一直對你念念不忘。”
黃翎羽一動沒動,過了半盞茶的時間,慕容泊涯看到對方肩膀的輪廓很平緩地起伏,已經睡熟了……
兩人所在的院子很獨立,平時沒什麼人願意接近,莫諳出去搜集情報了,一直到了中午也無人打擾。
慕容泊涯仔細計劃好幾個方案找到秦挽風,拿到東西儘快離開此地。黃翎羽又翻身過來,緊緊靠在他胸前,格外的安靜。和以往輕鬆快樂的睡容不同,他似乎很疲累,臉色有些發青,嘴角緊緊地抿著。
——剛才的問題,他是沒聽見還是裝作沒聽見?
慕容泊涯心裡的疑問沒人解答。但是似乎有些理解了黃翎羽的心情。黃翎羽對他從來都是毫不客氣地有問必答,至不濟也會針鋒相對或者顧左右而言他,獨獨在剛才那一刻,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閻非璜是慕容泊涯至今深藏於心最為敬重愛戴之人,最初認識的閻非璜,一開始就是讓人尊重崇敬的存在,似乎是無所不能的強大,所到之處都會吸引別人的注意力。而黃翎羽,從來都是不起眼的生活處事,只有偶爾,在身邊存在威脅時,才會稍稍使出手段,但即使這樣,不注意觀察也絕不會察覺他的特別。
越是相處,越是發現黃翎羽的表里不一。也開始理解了閻非璜的心情,理解他為什麼偏偏要想念一個人想念得這麼深刻,要獨自承擔生離與死別的艱辛,這是多麼艱難的事情。
『也許根本不會再有這個可能,但是如果那個人真的出現在這個亂世,而我又已經不在,你一定要代替我……』
——代替嗎?或者這是我自己的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