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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一令他感到困擾的是,他似乎很容易陷入某種類似“夢遊”的狀態之中,恍恍惚惚的,偶爾還會分不清現實與幻象。

    比如某一刻他駕著小船在平靜的海面上釣魚,太陽暖融融的,波浪反射著鱗鱗金光,光影飄搖浮動,晃得人睜不開眼。他想閉著眼躺在那休息一會兒,誰知身體猛地沉了下去,鋪天蓋地的水流漫過頭頂,嚇得他趕緊上下揮動手臂,不斷掙扎著,終於,手抓住了什麼堅硬的物體,他借力向上一挺身,睜開眼睛,驚覺自己正赤身*躺在家中的浴缸里,洗澡水已經涼了,旁邊擱架上的瓶瓶罐罐翻了一地,外間客廳的音響里還在放著他自己的歌。

    再比如某次他受邀參加明星朋友的派對,到了那才發現是場變裝派對,海盜船長和德古拉伯爵一起抽著雪茄相談甚歡,來自清朝的格格和來自中世紀的皇后手挽著手從他身旁經過,儼然一對閨蜜,木乃伊和鐘樓怪人在舞池裡隨著音樂不斷揮手踏步,笨拙地律動著……他不禁埋怨起了同行的經紀人,怪對方不早點將著裝要求告訴他,經紀人聽後只是詫異地望著他,好像他是個怪物。茫然對視了片刻之後,lyle揉揉眼睛,看到畫面又恢復了正常,原來大家的打扮都很大方得體,男的西裝革履,女的珠光寶氣,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或矜持、或浮誇、或暗藏深意的笑容,與平時那些充斥著菸草味、香水味和美酒美食的浮華派對並沒什麼分別。

    lyle說不清到底是壓力太大的緣故,還是過度專注於音樂造成的思維混亂,他斷定自己的腦子應該是出了問題,不得不求助於專業的精神科醫生。可惜醫生也檢查不出他到底是什麼病症,只能暫時給他開了一些舒緩情緒的藥物,並建議他定期去做心理輔導。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他的狀況非但沒有得到緩解,反而有了愈演愈烈的趨勢,他常常會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懼,覺得自己其實正存在於一個夢境裡頭,並隨時可能醒來。

    曾經存在於lyle腦海之中那些源源不斷的音樂靈感開始枯竭了,他再寫不出好聽的歌了,也不知是否藥物真的起了作用,他感覺大腦慢慢清楚起來,那些天馬行空的畫面,那些荒唐怪誕的遭遇,那些充滿幸福和溫馨的回憶,都如膠片般一點點泛黃,焦枯,直至化成細碎的粉末……

    原來派對上每一張臉都來自於他的內心感受,那些千奇百怪的角色和裝束不過是他憑空強加在別人身上的符號。原來躺在浴缸里那天,是他錯失了入行以來最重要的獎項,因為喝悶酒喝得太醉在浴缸里睡著了,差點淹死。

    他還想起了很多事……不,其實那是他一直都記得的事,只不過都被他用美好的假象掩蓋住了而已,他或許要徹底從夢裡醒來了……

    原來他並沒有什麼甜美可愛的女朋友,他很喜歡那個女孩,可那時他還是個居無定所前途渺茫的小歌手,沒辦法給對方穩定的生活,甚至生日時連份像樣的禮物都買不起。那女孩希望他能放棄唱歌跟自己一起出國留學,他沒有答應,分手那天他就是騎著摩托車送女孩回的家。兩年後女孩嫁給了一名年輕的商人,生了個粉嫩乖巧的女兒。

    原來他的事業並不順利,第一家簽約的唱片公司因為經濟原因倒閉了,經紀人騙光他的錢之後也失去了蹤影。為了能繼續唱歌,他不得不委屈自己去出席各種飯局派對,陪著有錢有勢的老男人、老女人們喝酒聊天曲意逢迎,以求爭取到更多工作機會。

    原來十七歲那年他曾和朋友們相約要同舟共濟一起闖天下,可最後唱片公司只看中了他一個人,為了實現做歌手的夢想,他選擇離開了樂隊,放棄了朋友。在樂隊成員們眼中他成了徹頭徹尾的叛徒,臨別那天他一個人默默收拾完行李,默默出了門,沒人給他送行,沒人為他祝福,更沒人陪他一起酩酊大醉。

    他想追求夢想,於是不停為自己編造著美夢,就這樣沉溺於夢境之中,竟然騙過了自己。

    帶著複雜的心情,lyle回到了自己家鄉的小島,希望可以就此回歸到平靜而真實的生活,找回屬於自己的音樂靈感。可他發現,自己兒時的記憶也被篡改了,他生活過的這個地方終年陰雨連綿,周遭海域遍布暗礁和漩渦,每年都會有漁船在這裡失事,是遠近聞名的死亡之海。

    原來小時候爸爸媽媽每天通電話並不是在秀恩愛,而是爸爸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想要和媽媽離婚,媽媽不肯,爸爸一氣之下乾脆連家都不回了,媽媽就不停打電話過去詛咒痛哭,破口大罵。

    原來他從沒和小夥伴們一起在沙灘上踢過球,他的肩膀做過手術,不適合做劇烈運動,為了將來能彈一手好吉他,他必須好好保護自己。每次大家分成兩隊踢球踢得熱火朝天,他只能站在場地邊幫大家看著書包和衣服。在他看書包和衣服的那些日子,也從沒有人會滿世界找他,催他回家。

    有一天上課時老師讓大家說出自己的理想,他說他長大後想當大歌星,同學們笑話了他。他不甘心,夜裡偷偷爬上那塊刻著奇特岩畫的懸崖邊,想摸到神祗頭上的羽毛,實現自己的願望。他的手很短,探出大半截身體費了老大勁還是夠不著,搞得自己差點摔下去。得知消息的媽媽跑來找他,被嚇壞了,跌跌撞撞衝上來想拉住他,誰知腳下一滑,意外從很高的地方跌了下去,就這麼死掉了。

    對於來說,他二十幾年的人生好像經歷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過往,如果一種是現實,另一種就是夢境,他以為他所擁有的,或許早已經失去了……那到底什麼才是切切實實的存在?他真的很會唱歌嗎?他真的有過朋友嗎?他真的遇到過心儀的女孩嗎?他真的實現理想了嗎?他真的……

    lyle坐在懸崖邊苦苦思索著,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一直活在夢境之中,永遠不要醒來……

    -

    片場裡很多時間其實是在等待中度過的,布景,打光,走位,調試器材……候場的時候,凌希就搬過把椅子,小學生一樣安安靜靜坐在導演身後,看導演給別人講戲,聽導演絮絮叨叨表述著對劇本和角色的理解,以及對自己這五十幾年人生的諸多感悟。

    馮安是個非常感性的人,許多時候甚至有點悲觀。他常常會對凌希說,lyle,你知道嗎,人這一生其實就是個不斷幻想再不斷打破幻想的過程,無論你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聰明、是愚蠢,你都會長高,變大,日益強壯,再漸漸老去,直至枯竭。你會遇見很多人,你愛的,你恨的,愛你的,恨你的,但無一例外,總有一天你們都會分離,分開你們的可能是誤會,可能是金錢,可能是時間,也可能是死亡。你也會經歷很多事,無論成功的喜悅,失敗的痛苦,得到的欣慰,還是錯失的遺憾,都不過是生命盡頭短短千分之幾秒鐘的回憶而已。

    談到夢境,馮安對他說,lyle,其實你現在身處的,就是一場你無法主宰也無力掌控的夢境,這個夢從你出生那天開始,到你死去那天醒轉,所以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什麼都沒有,離開的時候照樣什麼也帶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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