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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想的綠水青山般天荒地老的陪伴全都是自作多情,就算他非得跨越那渭水,對方也無動於衷,如果他真的坦白交代了自己的心意,估計還會被對方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先秦遺訓進行教育。
就像他被接回宮時,是他主動牽起那個人略有薄繭的手,這場感情便是他主動為先,也是他處在那卑微的位置,哪怕如今他身居高位,這情形也毫無改變。他只能用強權將其挽留,卻不敢撕破師生的假面,於是他的一舉一動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想要的溫柔回應必須通過撒嬌、耍賴亦或者乞求才能得到。
讓他想起幼時流落民間的乞討,為了穀皮或者餿饅頭等糟糠之食的痛苦日子。如今他身居高位,是天下第一人,要什麼人得不到,可是偏偏想要的那人卻獨獨游離於這個皇權至上法則之外的存在,普天之下,也只有那個人膽敢忤逆犯上,罔顧皇令。
要知道,他的每一份催回詔令都藏著自己才知道的患得患失,他的強勢只是為了逼那個人回來,沒想到卻得了觸底反彈,後來哪怕他的語氣漸漸變軟,開始回了少年時期慣有的撒嬌,也根本不能撼動那人冷硬的心思一分。
看著檐外落雪天寒,沉湎於自我思緒的姬影沒有叫喚上伺候的宮人,執著一把傘走出了殿門,他在單薄的衣衫外套了一件雪白的輕裘,倒也不覺得寒氣襲身。
行走在雪景中,不過短短時間,傘上也積了薄薄的一層雪,漸漸就走到了棲鳳閣,世人皆知這是迎回幼帝前,謝君懷暫理朝堂事務的居所。寓意也很簡單,意為年少而將有作為的少年人棲息之所。
此時門扉緊關著,恍惚間,讓他想起,幾年前的時候,曾經的他也是獨自一人走到這裡,不等通報,謝君懷立刻就出門相迎,只披著一件單薄的白衣,長長的黑髮柔順地垂在身後,淡色的唇微微勾起溫雅的弧度。
見了他,甚至還在他手中放了一精美溫暖的手爐,完全沒有念著僅著單衣的自己,全身心以他為重。
因他沒撐傘,一路走來,被亂飛雪片和落梅花瓣拂了一身,看著十分狼狽,那人便出言笑哄道,世間萬物有靈,怕是為了能常伴君側,才替風雪,以身相代。
那時,他倆君臣共執一把傘,同飲一壺酒,行走在雪景中,共享此湖光山色,就像是人世間最天造地設的一對,像那些風雪史書上極為慵懶的一筆,極為清淺,卻又動人情懷。
他曾聽說書人說,謝氏族人為謝君懷命名時,取自前朝詩作遺篇,“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北風已至,明年西南風又將來,那人又何時長伴君懷。
第124章 前朝遺孤副本10
這裡是與京城相去千里的邊境地區, 天地外一片白雪茫茫, 將帥帳外風雪肆虐, 被雪壓彎的枝頭晃了晃,掉落一地積雪,凜冽的寒氣中隱約可聞幽冷的梅香。
掛在角落的鐵衣和佩劍, 被濕冷的空氣浸透,泛著冰冷的寒光。馬蹄印的痕跡被冰雪覆蓋後,也迅速沒了蹤影。
自從培養了不少心腹過後, 季海衡很少會出現在前線了, 他一向會在軍帳中擬定作戰策略,此所謂運籌帷幄於股掌之間, 才能決勝千里。除了像是被雪湮埋蹤跡、消失不見蹤影的愛人, 國家的運作,戰場的指揮, 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畢竟他可是掌著天下近乎一半權力的九千歲,策馬長驅千里外, 談笑之間睨差使。
從京城而來的差使剛下馬,便直奔軍帳, 入帳看到的便是在案桌前的九千歲,修長清瘦的身材裹在一襲白衣下,瞧見了他, 眉眼微彎, 端的倒是一派從容不迫, 看上去風雅清貴, 如仙人一般動人。
而千歲旁的是邊境地區的山勢地區的沙盤,上面插了不少暗色的旗幟,讓差使暗暗心驚,他一路聽聞了不少有關千歲的傳聞,雖然多是道聽途說的消息,但無疑都在誇讚千歲才智多謀,於戰事有功,不管是在前線還是後方,行事作風都相當堅決果敢。
另一方面則是誇讚其謀略出眾,治理有方,收復了連唐努烏梁海,至神秘的鹹海蔥嶺地區一大片失地,政治手腕極為高明,為人聰敏,人情達練,深知治理江山之事。尤其是邊境,必須要籠絡這邊官吏,一昧的加強統治是不行的,也該適當給予他們一定的甜頭和行事權,在小事上相當慡快的放權,畢竟邊境地區與內容的風俗禮儀大大不同,就該因地制宜,於是九千歲成了當地最受歡迎的存在,倒是成了籠絡人心的一把好手。
明明天寒地凍,但差使卻硬生生逼出了一身冷汗,難怪惠帝千方百計也要逼著千歲回宮,常常輾轉不能寐,這麼大的威脅就在身邊,能不忌憚麼,能心安理得倒頭大睡才不正常。
而且他來的次數多了,這軍中人士對他也頗不待見,但他身負重任,還是得硬著頭皮把消息遞出去,畢竟他此番要傳送的訊息可茲事體大,攸關聖意。
“什麼?陛下病了?”用指尖漫不經心展開信紙的季海衡,心頭一顫,他急問,“嚴重嗎?”他知道,那個早在妖妃腹中就被人下了毒手,又在國破家亡中顛沛流離的孩子身子一向是弱的,哪怕是後來被接回去,養尊處優長在宮裡,一到寒季,也不能缺了手爐,常常一不小心就染了風寒,然後就霸道地要他和太醫院的人一起伺候他。
沒想到千歲爺竟然如此關心聖體,差使的表情錯愕了一下,結結巴巴地回道:“回千歲,聽王總管說,陛下身子骨弱,染了寒疾,還吐血了,病中一直喚著太傅的名字……”
察覺差使表情有異,季海衡微微一怔,心下差不多已經瞭然,怕病也許是有的,但沒那麼嚴重,這信經由王總管這手,怕是不知道誇大了多少分,而帝的態度怕也是默許的,估計是被他漠然的態度逼急了,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以帝染疾病危為由,強逼他回宮。
如果他還想做個千古流芳的好臣子,就不可能不正視帝王病重的消息,不然就會被認為是貪戀權勢,不肯放權。
季海衡嘆了口氣,看來尋找愛人的計劃不得不先暫且擱淺,不過從南疆到西域,他已經幾乎走遍了大半個大祁,也沒找到人,也不知道這個世界對方到底來了沒有,季海衡心頭一片失落,半晌苦笑了一下。
而且,他此番回京,怕是一場有去無回的鴻門宴。
他親手養大的孩子,他自然知道,野性尚未消磨完畢,估計見了他,會睜著眼睛,啃他的骨,啖他的肉,怒他的背叛,恨他拿了權久期不歸。
睡夢中,那張比任何人都要好看的容顏帶著恨意看他的模樣,讓他心中不忍,那種心折的感覺也常常令他百般難受,對方不會哭,就只會用那雙灼灼的眸子逼視他,最後撲過來,兇狠地咬著他的咽喉,在他安慰對方的時候,脖頸處有溫熱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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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在他單槍匹馬入了帝京,隻身一人赴帝宮後,迎接他的是里三層外三層的鱗甲禁軍,甚至在宮門處層層設下了禁制,最後他被圍困在帝王寢宮,殿門緊關,等候帝王親臨,早已經料到會落得如此境遇的季海衡嘆了口氣。
殿門打開,那個本該身染重病不能起身的帝王,卻在他的視線下穿著一襲金絲孔雀羽繡長袍走了進來,氣勢很凌厲,步伐沉穩。見了他吃驚的表情後,唇瓣勾起一絲涼薄的笑意,喉間裡發出低沉的笑聲,道:“太傅,你回來了。”
眼看著走到眼前的少年,可以說是男人,季海衡神色怔怔的,這兩年不見的時間,對方確實成長了不少,那俊美的五官漸漸的拉長,有了凌厲的美感,而身量也變得挺拔修長,束在羽袍之下的身材也極為健美,可能因為地點是寢殿的原因,長袍松鬆散散的,眯著眼睛的樣子也相當慵懶隨意。
真的是長大了呢。記憶中也有愛人伴著他從少年長得青年的美好記憶,一時間,季海衡慷慨萬分,他也知道對方計較什麼,他主動示弱,攤開自己的手。
“這是什麼?”年輕的帝王變得冷淡沉默,只見那白淨手心裡放著的赫然是可以調遣天下百萬兵馬的虎符,暗淡的銅色更襯得太傅那皮膚白皙。
明白了太傅之意的帝王臉上一變,薄唇輕抿著,盯著眼前人的眼神也更加幽暗,就像是餓極了的人盯上了鮮美的獵物。
被如此盯視著的季海衡苦笑了一聲,道:“天下已定,臣也不負使命,歸還兵符,望陛下諒臣一片苦心孤詣,准許臣告老還鄉。”雖然史書上多的是天下已定,謀臣亡的命運,畢竟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可是千古絕唱,不過這個皇帝可是他養大的,或多或少了解他的為人,雖然心狠手辣,但絕不到趕盡殺絕的地步,希望能看他認錯態度良好又功不可沒的份上,准許他平安無事地退出政治舞台。他也可以趁此機會,來一趟遠行,繼續尋找愛人。